皇后宫中的太监就立在微澜阁外。
那是个面白无须、眼如鹰隼的中年宦官，一身暗紫宫服，腰间悬着坤宁宫的玉牌，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仪。
与贵妃宫中内侍的圆滑不同，此人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冷硬的、不容置疑的气息。
“林小姐，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夜不安枕。听闻小姐擅调安神香，特命咱家前来，请小姐即刻入宫，为娘娘调制一味合用的香方。”
太监的声音尖细平直，没有半分波澜，却字字如同钉子，钉入林微澜耳中。
皇后娘娘？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擅调香”？林微澜心念电转。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此道，唯一的可能……是绣坊。
那些送往各府的绣品中，有时会附赠一些她随手调制的香囊作为添头，或许是哪家贵妇用了觉得好，传到了皇后耳中？
可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昨夜她才与谢知非密会，今晨沐风便送来警告，此刻皇后又来传召……这一切，太过巧合！
是试探？是拉拢？还是……借刀杀人？
林微澜强压下心头惊涛，面上却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关切
“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臣女忧心如焚。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女的福分，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诚惶诚恐”，“臣女所学粗浅，只怕入不得娘娘法眼，反误了娘娘凤体……”
“娘娘说，林小姐不必过谦。”
太监打断她，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刮过，“不过是调制一味安神香，小姐尽可放手施为。时辰不早，还请小姐速速更衣，随咱家入宫。”
话已至此，再无推脱余地。
林微澜知道，这宫，她非进不可。且必须立刻去。
她深吸一口气，对太监福身：“请公公稍候，臣女更衣便来。”
转身入内时，她给了拂云一个眼神——去通知父亲。
坤宁宫的气象，与长春宫迥异。
长春宫是极致的华丽与张扬，每一处陈设都在彰显贵妃的得宠与权势
而坤宁宫，则是一种沉淀的、厚重的威严。殿宇更高阔，陈设更古雅，却也更冷清。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浓郁的暖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药味的檀香气息。
林微澜被引入偏殿暖阁。这里比贵妃的长春宫暖阁更大，却也更空旷。
皇后并未如贵妃那般斜倚榻上，而是端坐在一张紫檀雕凤圈椅中，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头上只簪了几支素雅的珠翠，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腰背挺直，目光沉静，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气度。
“臣女林微澜，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林微澜依礼跪拜，姿态恭谨至极。
“平身吧，赐座。”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林微澜在绣墩上浅浅坐了，垂眸不语，等待皇后开口。
皇后打量她片刻，缓缓道
“本宫听永嘉那丫头提起，你调的安神香囊很是不错，她夜里用了，竟能一觉到天明。”
“本宫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太医院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效，便想着请你来试试。”
永嘉郡主？林微澜心念微动。
是了，前些日子永嘉郡主来绣坊，确实拿走了几个她随手调的香囊。竟是因此引出了皇后？
“娘娘过誉了。郡主殿下用的不过是些寻常花草配伍的香囊，能得殿下喜欢，是臣女的侥幸。”
林微澜谨慎答道，“娘娘凤体贵重，太医院的方子自是经过斟酌的。臣女这点微末伎俩，岂敢在太医面前班门弄斧？”
“太医有太医的法子，你有你的长处。”
皇后端起手边的药盏，轻轻呷了一口，眉头微蹙，显然那药极苦，“本宫听说，你不仅擅绣，对古籍、香料乃至前朝旧事，都有些涉猎？倒是个难得的全才。”
林微澜心猛地一沉。皇后这话，绝非随口夸赞。
古籍？香料？前朝旧事？她怎知这些？是永嘉郡主说的，还是……另有耳目？
“臣女不过是闲时翻些杂书，胡乱琢磨罢了，当不得‘全才’二字。”她声音更低，姿态更谦。
皇后放下药盏，目光落在林微澜脸上，那目光看似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胡乱琢磨，便能识得‘永昌通宝’的珍稀，能辨出西山红叶图中的笔意渊源？林小姐过谦了。”
轰！
林微澜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指尖瞬间冰凉！
永昌通宝！西山红叶图！
皇后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那枚深夜出现在她妆台的铜钱，那幅贵妃“赏赐”的画……皇后竟了如指掌！
是贵妃宫中有了皇后的眼线？还是……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在皇后注视之下？
冷汗，顺着林微澜的脊背滑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位看似失宠、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墙角铜漏滴水的细微声响。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只是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林微澜强迫自己压下心中骇浪，她知道，此刻任何惊慌失措都是致命的。
她缓缓起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臣女……惶恐。不知娘娘此言何意？”
“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依旧温和，“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相反，本宫很欣赏你的聪慧与胆识。”
“一个闺阁女子，能在贵妃与宸王之间周旋，还能与谢知非那样的‘死人’暗中联络，更得了‘山外闲人’的青睐……林小姐，你很不简单。”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林微澜心上。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位皇后面前。
她缓缓起身，重新坐回绣墩，却不敢再抬头。
“你不必害怕。”
皇后道，“本宫今日请你来，不是要为难你。只是有些事，想与你分说明白。”
她顿了顿，缓缓道：“那枚‘永昌通宝’，是本宫让人放在你妆台上的。”
林微澜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后。
皇后神色不变，继续道
“谢知非没有死，是本宫派人救下的。那幅西山红叶图，也是本宫命人绘制，借贵妃之手送给你的。”
每一个真相，都如同惊雷！
“山外闲人……”林微澜声音干涩，“是娘娘？”
皇后微微摇头：“‘山外闲人’不是本宫，是……本宫的故人。但你昨夜在枯井边见的，确实是本宫安排的人。”
她看着林微澜震惊的脸，缓缓道：“你一定很疑惑，本宫为何要这样做。”
林微澜确实满心疑问。皇后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多年，为何突然插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太子？还是……另有图谋？
“本宫且问你，”
皇后话锋一转，“你以为，如今朝局如何？”
林微澜心念电转，斟酌着答道：“臣女愚钝，不敢妄议朝政。”
“但说无妨。”
皇后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林微澜沉默片刻，知道避无可避，谨慎道：“太子与宸王……似有相争之势。朝臣各有依附，恐非国家之福。”
“相争？”
皇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苦涩与冷意，“若只是相争，倒也罢了。怕就怕……有人不只想争，还想夺。”
夺？夺什么？自然是……那个至尊之位！
林微澜心下一凛，不敢接话。
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宫今日对你坦言，是因为本宫知道，你并非自愿卷入这场纷争，更非真心依附宸王。”
“你想要的，不过是林家平安，是自身存续。本宫……可以给你。”
林微澜心跳骤然加快。皇后这话，是在向她递出橄榄枝，还是……另一种威胁？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可以保林家平安，也可以保你性命无虞。”皇后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但有一个条件。”
“请娘娘明示。”
皇后凝视着她，缓缓道：“本宫需要你在贵妃寿辰那日，做一件事。”
林微澜心中警铃大作。贵妃寿辰，群臣命妇齐聚，是朝中最敏感的场合之一。皇后要她在那里做什么？
“何事？”
皇后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贵妃寿辰，陛下必会亲临？”
林微澜点头。这是惯例。
“寿宴之上，贵妃会当众展示众命妇所献寿礼。”
皇后缓缓道，“而你的那幅‘江海升平图’双面绣屏，必会被贵妃选中，置于殿中最显眼处。”
林微澜心念电转。皇后连她绣屏的名字都知道？
是苏云晚那里泄露了，还是……皇后早已将绣坊上下摸透？
“本宫要你做的，很简单。”
皇后看着她，一字一顿，“在陛下观礼时，让你的绣屏……出些‘小意外’。”
林微澜脑中“嗡”地一声！
在陛下面前，让贵妃的寿礼出意外？！
这哪里是“小意外”，这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将林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娘娘！”
她急声道，“臣女万万不敢！此乃大不敬之罪，臣女与家父……”
“本宫没说，要你当众失仪。”
皇后打断她，目光深邃，“本宫说的是，让绣屏‘自己’出些意外。比如……绣线忽然褪色，或绣面出现不该有的纹路。”
“这些‘意外’，必须是自然的，合情合理的，让人看不出人为痕迹的。”
林微澜听明白了。皇后要她在绣品上做手脚，在御前“自然”地败坏贵妃的颜面，甚至……可能牵连更广。
“臣女……不懂。”
她声音发颤，“这有何意义？”
“意义？”
皇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显得幽深难测，“贵妃这些年，借着宸王的势，跋扈太过了。”
“也该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天威难测’，什么是‘福祸相依’。至于这背后的深意……你就不必多问了。”
她看着林微澜苍白的脸，缓缓道：“此事若成，本宫保你林家一世平安，你与令尊，皆可安稳度日。若不成……”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那‘永昌通宝’的来历，贵妃寿宴上‘山外闲人’的手笔，还有谢知非的下落……恐怕，就都要有个说法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皇后在用林家的存亡，逼她做这把捅向贵妃的刀！
从坤宁宫出来时，林微澜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如纸。引路的小太监在前默默走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皇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那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机，是早已布好的棋局。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宸王与太子争斗的棋子，更是皇后手中一枚暗藏的棋。
那枚铜钱，那幅画，谢知非的“死而复生”……这一切，竟都出自皇后的谋划！
贵妃以为自己在利用她，太子以为她在摇摆不定，萧玦以为她已被掌控……可谁又知道，她早已被皇后看中，成为刺向贵妃的那根针？
林微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以为自己步步为营，却原来一直走在别人画好的棋局上。
皇后要她在御前动手，这岂是易事？
一旦败露，便是欺君之罪，九族难保！可若不做，皇后手中的那些“把柄”，足以让贵妃、宸王乃至太子，都置她于死地！
进退皆死路，左右是深渊。
马车驶离皇宫，林微澜靠在车厢壁上，浑身冰冷。她忽然想起，昨日沐风送来的警告信。
沐风是否知道，皇后已经出手？还是说，萧玦早有预料？
这盘棋，比她想象的，更大，更险。
回到林府，拂云早已焦急等候，见她面色惨白地回来，连忙扶住：“小姐，您没事吧？老爷让您一回来就去书房。”
林微澜点点头，强撑着来到书房。林瀚见她模样，心中一沉，屏退左右，关紧房门。
“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林微澜疲惫地坐下，将皇后所言，一一告知。林瀚越听，脸色越白，最后颓然跌坐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要将我林家，架在火上烤啊！”他声音颤抖。
“父亲，”
林微澜抬起眼，目光中已恢复一丝冷静，“事已至此，惶恐无用。皇后这一手，虽险，却也未必不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林瀚苦笑，“这是九死一生的死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微澜缓缓道，“皇后要我们做这把刀，可这把刀，未必不能反手伤了她。关键是……我们得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打压贵妃？恐怕不止。”
林瀚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在这绝境中，她竟还能冷静分析。
“那你打算……”
“按皇后说的做。”
林微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但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由我们说了算。”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缓缓道：“父亲，您继续查黑石峪和军械的线索。皇后这边……我来应对。”
林瀚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是骄傲，是担忧，更是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从今往后，林家乃至女儿，都已深陷这场权力的旋涡，再无抽身可能。
两日后，大相国寺。
林微澜依言前往进香。她特意选了素淡的衣裳，只带了拂云同行。在佛前虔诚跪拜时，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按照谢知非的安排，今日她会在寺中“偶遇”户部侍郎刘敏之的夫人。这是她接近刘家、查探盐税线索的关键一步。
然而，经历了皇后之事，她忽然觉得，谢知非这条线，或许也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背后，是否也与皇后有关联？还是说，另有乾坤？
正思忖间，身旁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这位姑娘，可是来为家人祈福的？”
林微澜转头，见是一位四十许岁、面容温婉的妇人，穿着素雅的绸缎衣裙，气质端庄，正含笑看着她。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中捧着香烛供品。
这打扮，这气度……正是刘敏之的夫人无疑。
林微澜心中一动，按计划，接下来她该与刘夫人攀谈，借机拉近关系。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大殿另一侧，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立在那里。
一身青衫，斗笠遮面，身形清瘦，正是谢知非！
他竟然亲自来了？
林微澜心中一凛。谢知非冒险现身，是为了确保她与刘夫人顺利搭上线，还是……另有目的？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就在谢知非身后不远处，另一个身影，正隐在廊柱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那人身形挺拔，面容隐在暗处，但林微澜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睛——
是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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