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内檀香袅袅,诵经声低沉绵长。林微澜跪在蒲团上,指尖捻着佛珠,一颗一颗缓慢拨动,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谢知非在左,沐风在右,刘夫人在前——三方目光,如同三张无形的大网,从不同方向将她笼罩。
她不能露怯,更不能慌乱。此刻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一句不恰当的话,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姑娘?”刘夫人见她不语,又温声唤了一句。
林微澜回过神,抬眸看向刘夫人,眼中适时地浮起一丝淡淡的忧郁:“夫人慧眼。小女子确是来为家父祈福的。家父近来……身子总不见大好,心中实在忧惧。”
她顺着刘夫人的话,将“为家人祈福”坐实,语气恳切,神色自然。
刘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柔声道:“姑娘孝心可嘉。佛祖慈悲,定会保佑令尊早日康复。不知令尊是……”
“家父是户部侍郎林瀚。”林微澜垂眸道,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刘夫人听清。
刘夫人果然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恍然之色:“原来是林尚书家的千金。失敬了。”
她重新打量林微澜,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但依旧温和,“林小姐这般孝心,实在难得。我府中也有长辈身体欠安,故而今日特来上香。同是天涯为亲人忧心之人,倒是有缘。”
“夫人言重了。”
林微澜欠身,语气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只盼这满殿神佛,能听我一介女子微末心愿。”
两人低声交谈起来。刘夫人问起林瀚的病情,林微澜便说父亲是旧疾复发,忧思过甚,太医叮嘱静养。
她言语间对父亲病情的担忧真挚自然,又不着痕迹地提到父亲因漕运之事心力交瘁——这是谢知非要她传递的信号,试探刘夫人对漕运话题的反应。
刘夫人听着,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朝事繁重,林尚书也要多保重才是。说起来,我家老爷也常为公务烦忧,尤其是近来江南……”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似是意识到失言,转而道:“瞧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林小姐今日是来祈福的,莫要被这些俗事扰了心境。”
林微澜心中一动。江南!
刘夫人险些脱口而出的,必是江南盐税之事!谢知非的线索果然没错!
“夫人说的是。”她顺着刘夫人的话,不再深问,转而说起佛经。
她自幼读过些杂书,对佛理也略知一二,此刻与刘夫人谈起《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竟也能说上几句。
刘夫人有些惊讶,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不想林小姐对佛理也有这般见解。我平日也爱读些佛经,只是无人探讨。今日与林小姐一叙,倒觉投缘。”
“夫人谬赞了。”
林微澜谦逊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侧。谢知非仍站在那里,斗笠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身形似乎放松了些。
而沐风……他竟往前走了几步,此刻正站在一尊罗汉像旁,看似在欣赏佛像,实则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他在监视她与刘夫人的接触。不,更准确地说,是在监视她是否真的只是来“祈福”。
林微澜心念电转。沐风在此,她绝不能与刘夫人有太多深入交谈,更不能提及任何敏感话题。但谢知非的任务又必须完成……
她忽然心生一计。
“夫人,”
林微澜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雅的锦囊,递给刘夫人,“这是小女子自己调的安神香囊,里面放了檀香、柏子、合欢花,有宁心安神之效。方才听夫人说府中长辈不适,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日夜佩戴,或可助眠。”
这香囊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里面除了香料,还夹了一张极薄、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字条,需用火烘烤才能显现。
字条上只写了两句话:“江南盐引有异,漕运账册不止一本。若信,三日后酉时,大相国寺后山凉亭见。”
这是谢知非教她的联络方式。将信息藏在香囊中,既隐秘,又能试探刘夫人是否真是“自己人”。
若刘夫人是谢知非这边的,收到香囊后自会设法查看字条;若不是,这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安神香囊,无伤大雅。
刘夫人接过香囊,凑到鼻尖轻嗅,眼中露出笑意:“好清雅的香气。林小姐有心了,多谢。”
她将香囊仔细收好,又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递给林微澜,“这串佛珠是我当年在大相国寺开过光的,戴了多年。今日与林小姐有缘,便赠与你,愿能护佑令尊安康。”
“这太贵重了,臣女不敢……”林微澜推拒。
“收下吧。”
刘夫人将佛珠塞进她手中,目光温和却坚定,“礼轻情意重。希望令尊能早日康复。”
林微澜知道再推拒反而显得矫情,便郑重收下,再次道谢。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刘夫人便起身告辞,说要去看望寺中一位熟识的师太。林微澜送她到殿门口,目送她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去。
直到刘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廊庑转角,林微澜才轻轻舒了口气。
第一步,完成了。香囊已送出,就看刘夫人接下来的反应了。
她转身,准备回殿内再上一炷香,却见沐风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不远处,正含笑看着她。
“林小姐好兴致,来寺中祈福,还能结交新友。”沐风语气温和,听不出喜怒。
林微澜心下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羞赧:“沐先生?您怎么在此?”
她顿了顿,解释道,“方才那位是户部刘侍郎的夫人,恰巧遇见,说了几句话。夫人心善,赠了我这串佛珠,说是能为父亲祈福。”
她举起手腕,露出那串沉香木佛珠,神情自然坦荡。
沐风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一瞬,笑道:“刘夫人素有善名,林小姐能得她青眼,也是缘分。”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看小姐与刘夫人相谈甚欢,不知都聊了些什么?刘某对佛理也略知一二,或可探讨。”
来了。试探。
林微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婉:“不过是些家常闲话,夫人问起家父病情,我心中忧急,多说了几句。”
“后来聊到佛经,夫人学识渊博,我受益匪浅。说来惭愧,我平日里只知女红,对佛理一知半解,让先生见笑了。”
她将话题牢牢锁在家常和佛理上,避开了所有敏感字眼。
沐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林小姐过谦了。对了,王爷让我问问,贵妃娘娘的寿礼,准备得如何了?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劳王爷挂心。”
林微澜垂眸道,“绣品已近完工,只差最后几处收尾。三日后便可送入宫中,请贵妃娘娘过目。”
“三日后?”
沐风挑眉,“那倒是巧了。三日后,王爷也要进宫向贵妃娘娘请安。届时,或可一同去看看林小姐的杰作。”
“王爷厚爱,微澜惶恐。”
林微澜心中警铃大作。萧玦要亲自去看绣品?是关心,还是……不放心?
“林小姐不必紧张。”
沐风笑道,“王爷只是关心进度。毕竟,这寿礼关乎贵妃娘娘的颜面,也关乎……林小姐的前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林微澜听出了其中的敲打之意,低头应道:“是,微澜明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所托。”
“那便好。”
沐风点点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刘某就不打扰小姐祈福了。告辞。”
“先生慢走。”
目送沐风的身影消失在寺门外,林微澜才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沐风这短短几句交锋,竟比与刘夫人周旋更耗心神。
她转身回到殿内,跪在佛前,闭上眼,默默诵经。心中却在飞快思索。
沐风今日突然出现,绝非巧合。
是萧玦对她起了疑心,特意派沐风来监视她与刘夫人的接触?还是说,沐风本人,也在暗中调查什么?
而三日后……贵妃寿礼呈验,萧玦要亲自去看。同一日,她与刘夫人(如果她赴约的话)约在大相国寺后山凉亭见面。还有皇后的那个“任务”……
所有的事情,都挤在了三日之后。
那将是她穿越以来,面临的最大考验。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在佛前又跪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林微澜才起身,准备离开。拂云一直守在殿外,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小姐,方才沐先生……”拂云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回去再说。”
林微澜低声道,目光扫过四周。谢知非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殿内香客也换了几拨。方才那暗流涌动的气氛,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主仆二人默默出了大相国寺,登上回府的马车。直到车厢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林微澜才疲惫地靠坐在软垫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姐,您没事吧?”拂云递上温水,小声问道。
“没事。”
林微澜接过水,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今日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尤其是沐先生来过。”
“奴婢明白。”
拂云重重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位刘夫人……可信吗?”
“不知道。”
林微澜实话实说,“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三日后,便知分晓。”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林微澜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市,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这繁华帝都之下,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多少你死我活的争斗。而她,不过是这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不,她不能再做棋子了。
皇后、萧玦、太子、谢知非……每个人都想利用她,每个人都想掌控她。她要在这夹缝中求生,就必须有自己的筹码,自己的路。
那本账册的真本摘要,还贴身藏在她怀中。那是谢知非给她的“投名状”,也是她目前最大的倚仗。
但仅仅有这个,还不够。她需要更多信息,更多底牌。
三日后与大相国寺后山之约,至关重要。她必须从刘夫人口中,挖出关于江南盐税和黑石峪的线索。同时,还要在萧玦和皇后的双重压力下,完成贵妃寿礼的呈验。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没有退路。
回到林府,林瀚已在书房等候。见女儿安然归来,他才松了口气,连忙询问今日情况。
林微澜将寺中经历简要说了,隐去了沐风监视的细节,只道与刘夫人相谈甚欢,香囊已送出。林瀚听完,眉头紧锁。
“刘敏之此人,在朝中素来中立,从不明显依附太子或宸王。若他夫人真是谢知非那边的人,那此事……就更加复杂了。”
林瀚沉吟道,“谢知非背后,恐怕不止是太子。”
“父亲也觉得,谢知非背后另有其人?”林微澜问。
林瀚点头:“太子若有这般暗中布局的能耐,又岂会与宸王相争多年,还落了下风?谢知非这条线,水很深。澜儿,与他合作,务必万分小心。”
“女儿明白。”
林微澜应道。她想起皇后的话——“山外闲人”是她的故人。若皇后所言非虚,那谢知非背后的,很可能就是皇后!
可皇后为何要暗中调查漕运和军械?是为了制衡贵妃和宸王,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还有一事,”
林瀚压低声音,“为父暗中查了黑石峪。那里确有蹊跷。表面是废弃铁矿,但近半年,常有不明身份的车马夜间出入,守卫森严。为父的人不敢靠得太近,但远远望去,那山里……恐怕真有文章。”
林微澜心一沉。谢知非所言非虚。
私造兵器,屯兵谋逆……无论背后是谁,这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此事到此为止,您不要再查了。”
林微澜郑重道,“太危险。接下来的事,交给女儿。”
“可你……”
“女儿自有分寸。”
林微澜打断他,目光坚定,“父亲只需在朝中稳住,万事莫管,便是对女儿最大的帮助。”
林瀚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奈,最终只能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是夜,林微澜独坐灯下,面前铺着一张白纸。她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三日后,她该如何应对?
萧玦要验看寿礼,皇后要她在御前动手,谢知非要她与刘夫人接头……这三件事,件件要命,件件不能有失。
她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同时应对三方,又能为自己谋得生路的计策。
笔尖蘸墨,她在纸上缓缓写下三个词:
“寿礼,香囊,凉亭。”
然后,又在一旁写下:
“萧玦,皇后,谢知非(刘夫人)。”
最后,在纸的正中央,写下一个大大的“险”字。
险中求生,险中求胜。
她盯着那个“险”字,良久,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决绝的光芒。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险中行棋!
她重新提笔,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那是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写完后,她将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执行。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叩、叩、叩”三声轻响,不疾不徐,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林微澜浑身一僵。这不是府中下人的敲门声。
是谢知非?还是……“山外闲人”?
她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月光下,院中空无一人,只有石阶上,又放着一枚铜钱。
这次不是“永昌通宝”,而是一枚本朝常见的“元泰通宝”。
铜钱下,依旧压着一张纸条。
林微澜捡起铜钱和纸条,回到灯下。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计划有变,三日后酉时,地点改在——望江楼,天字三号房。”
没有署名。但字迹,与之前“山外闲人”的纸条,一模一样。
林微澜盯着那行字,心脏狂跳。
望江楼?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达官贵人云集之处。
在那里密会,比大相国寺后山更危险,但也更……出人意料。
是谢知非觉得后山不安全,临时改地点?还是……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纸条的背面,用极淡的墨迹,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片红叶,斜插在一把匕首上。
红叶匕首。
那是……皇后宫中暗卫的标记!
林微澜的手,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