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声在近处的窗台忽远忽近，微风裹挟着稀碎的叶片擦碰着玻璃面，把我从朦胧中叫醒。
在双眼适应光亮前，一阵惊慌即刻让我彻底苏醒，我又焦急又小心地爬到床头柜的闹钟旁边。好在时间正好七点整，距离高一年段的早餐集合还有相当长的空闲。我转头把莉安在睡梦中拉住我的一只手搁回被子下，把她脖子以下的被子向上拉了拉，松了口气。
也就只有类似的情况，我才会为自己发育不全的睡眠细胞感到欣慰。
我把烧水壶的插头插到储物室的插座上，以极缓慢的速度掩上房门，随后把烧好的开水置于在瓷砖台面上放凉。等待热水冷却的空隙，我侧身坐在莉安的旁边。
时间大约过去两三分钟，我的目光从水杯转移到地毯上，从地毯上转移到床单上，最后停留在睡得正香的莉安脸上。
莉安背对着窗户侧卧在床上，细长的黑发从侧脸垂下几缕，在她的脸上挂起帘布。我俯下身子，把胳膊降低到莉安身体的高度，替她拨开凌乱的刘海，把碎发撩至她的耳朵根部并夹住。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在和莉安近距离接触时感叹于她身上的清香浓郁。
“嗯...”
兴许是我的动作太过大手大脚，莉安发出几声微弱的声音后便睁开了眼。
“早上好学姐。起来第一个看见的是学姐，感觉好新鲜。”
才苏醒的她嗓音里还带有沙哑的回音。
“要喝水吗。”
我起身去拿盛好了温水的杯子。
“谢谢！”
她接过杯子，有些大口地吸入口中，接着嘴唇不自然地抿了好几下，显然水的温度仍不适宜饮用。
“抱歉抱歉。”
我道着歉坐过去，拿回她手里的杯子，来回对着热水吹气。被我的吹出的气流荡起波纹的液面倒映出正前方莉安的眼睛。
“学姐好会照顾人。”
她笑着眯起双眼，俏皮地把脑袋歪向一边，轻快地荡着双腿。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我在换气的间隙向她抱怨。
“学姐嘴上这么说不也还总是很照顾我吗？”
“两码事。”
我把茶杯递回去，确认她舒心地喝下后才开始洗漱。
待两人都洗漱完毕，时间才不过七点半，我们无所事事地趴在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阅读社的事情———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共同话题了。
“经常站在门口的学长是在做什么呢，他不累吗？”
莉安偶尔提起那个迎接新成员的社长。
“他啊，他暗恋一个喜欢看书的女生，所以天天盼着她入部。”
“好厉害的样子。”
爱恋的情愫会让人不知疲倦，对那个学长来说这是极普通的事情。
“学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听他们聊天偶然听见的。”
莉安惊讶地叫了一声。
“可是我基本上没见过你和别人聊天...”
“所以说是【偶然】啊。”
我不是很懂，聊天在她眼里为何值得这样大呼小叫。
“我还以为晓薇学姐在阅读社只跟我聊天呢！”
她不屑地撅了噘嘴。
“嗯？我是只和你聊天啊。”
她或许不懂，除了她之外，我跟任何人的对话都没有超过5分钟过，更别说是占用了我的阅读时间。除了她之外，在阅读社没有人和我聊过天。
“真的？”
她的怀疑显得滑稽。
“莫名奇妙地骗你一次对我有好处吗？”
莉安兴奋地挥了挥手，把胳膊环抱在我的左臂周围，她手上的皮肤被空调吹得微微发凉。
“我是学姐关系最好的人吗？”
这个问题需要我稍作思考。人们在询问类似的问题时，渴望得到的回答固然是肯定的，出于对那人心情的照顾，被询问的人通常会想对此点头，可又害怕不交好的人会就此纠缠上来。总之很头疼。
“是。”
我给出了答案。单就表现上来看，我和莉安的关系已经比和任何人都要亲近了，那么称这段关系为【最好】也是陈述事实。
“太好了！”
莉安欣喜着将胳膊又抱紧了些，我的体温把她的左臂烘至暖洋洋的。我知道，莉安不过是在为自己庞大的人际关系（我猜是庞大的）又增添不起眼的一员而高兴，不论是谁这样对她说都会得到这个表情。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
“干脆跟我去吃早餐吧，反正日程上写的是最晚时间，餐厅是一直开放的。”
我回头捋了捋被套，起身前向莉安发出邀请。
“好啊好啊。”
她一如既往得来者不拒。
快到餐厅门口时，她突然停留在毛毯和瓷砖地板的分界处，在我的身后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
“干什么呢？”
“那个...学姐，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被她一提醒，我想起了那天拉住我问了奇怪问题的几个女生。难不成因为这点破事也有人对她问了什么。
“我无所谓。”
我不能理解那个小团体为何会因我们二人的接近而大惊小怪，自然就不会因为她们而顾忌什么。那不关我的事。
“好。”
莉安终于肯迈进餐厅。
两人端着餐盘挑选空位时，我无心指了指最近的一处软座。移步到那时，才发现座位右侧正对着大面积的透明玻璃，在这个时间点又正好面对着刺眼的阳光。
“换个地方。”
坐下后，食物没入口几块，我便感觉眼前的事物摇晃不止，脑中仿佛有块石头在左右摆动，眼皮也沉重得不得了，强撑开来又不停合上。在这阵快不省人事的迷糊过后，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眼球终于能平稳聚焦于一点上，但身子有些发冷。期间，莉安似乎叫了我几声。
“学姐？你没事吧？你还好吗？”
“没事，就有点累。”
类似的现象常发生于我前一晚没有睡好的时候，是我的身体在抱怨糟乱的精神压迫着它不能休息。
“你昨天晚上睡哪里的？有没有着凉？”
“应该是趴在你床边睡的。”
我塞了几口吃食，用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压鼻梁附近的穴位。
“对不起学姐！都怪我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莉安替我关心我的身体。
“没什么事情，你吃你的，等一下赶紧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用你操心。”
是我自己把她请到我房间来做客的，就有义务把她摆在我前一位考虑，更不用她事后来同情我。
天旋地转的感觉不久又重返我的脑海。我吃完最后几口东西就起身离开，叮嘱了莉安别忘记她的集合时间。
身后几声渐弱的【学姐】传过我的耳边，我想回应其中一个，却已再无余力。
高二学生所在的楼层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门，地毯上的振动不只来源于我一人的脚步。
等到我扶着墙壁摸开房间门时，不适的感觉顿时又好转了。头颅可以轻松地摆正，眼前的事物也不再模糊。
屋内显得莫名空阔。
我没有再回到床上休息，凝视着枕头套上被我泪水打湿后泛黄的区域，愧疚地因给清洁工添了麻烦而自责。
随着太阳又上升几厘米，我提前20分钟左右赶去了集合地点。中途经过莉安的房间门口，确认了一下她是否已经离开。
高二的指定集合地点是一处建议的凉棚，由四条铁棒支撑，一块厚绿色的厚布遮阴。我赶到时，绿色的罩下已经有稀疏几人坐在那儿。
我按照惯例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回头望了几眼，考虑到斜后方的云层会移动至别处，那样我就会晒到太阳，我往前挪了一个位子。
等待校教导主任在凉棚最前方的站台上交代完注意事项的时间十分难熬。期间，我的脑袋又有好几次变得愈发沉重，眼前的一丁点光线都刺眼的让我想合上眼皮，直到我向困意妥协，弯着腰在椅子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讲话已经结束，人群散去。我是被人叫醒的。
“晓薇？已经可以走了，你还好吗？”
视野扔有几分不清晰，我看着站在我身旁的，留着过耳短发、脖子纤细、下巴尖尖的女孩，缓缓道出她的名字。
“哦，嘉尔，我不要紧。”
我站起身，低头看着这个曾熟悉的面孔。嘉尔是我的初中同学，碰巧和我上了一所高中，碰巧和我分到一个班级。
我们俩简单寒暄几句【好久没一起聊天】之类的话题后，我率先道别离开。
接下来，我应当为如何打发掉剩余的时间而思索。我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身后被一点点拉长，影子头部的轮廓像箭头一样指向身后的某个方向。
从刚才开始，有一束视线始终没从我身上离开。
嘉尔还站在原位，和我隔了几十米，四目相对。
“还有事情吗？”
我提高音量询问她。
“你...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她的声音较小，听起来有些别扭。
我只觉得这是客套话，因为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嘉尔都是了解的，我不可能有在自由活动时间能一起闲逛的朋友，自然没有【忙】这一说。
“没有。”
“那一起逛会！”
她的音量又转而升高。
“可以。”
我和嘉尔从集合地点走出拉起了铁栏杆的大门，一路漫步至街道上。街边的小店有几个穿着校服的本校学生在购买纪念品。
毕竟自升入高中以来，我和嘉尔很少再有交流。趁此机会，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几眼。
“你没以前那么瘦了。”
她以前的样子或许跟我现在差不多，而最突出的特征便是瘦。已经不是【瘦弱】，而是【瘦削】。
“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漂亮吗？”
她的眼里印着高光，充满生气的同时透露着真诚。
“很漂亮。”
“至少比以前看起来好多了对吧。”
“嗯，是。”
那是当然，毕竟她以前...
差点自杀。
具体的缘由我至今没有过问。我怕那对她来说是只要被人提起就心如刀割的痛楚。
“你没有以前爱笑了。”
嘉尔歪过脑袋朝我说道。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改变，保持着和嘉尔同步的速度沿人行道走着，过了几秒钟才回应一句：“人总会变的。”
“就算是你？”
我困惑不已。在辽阔的世界里，茫茫的人海中，没有人能留存住曾经的自己。
“我也是人。”
被她提起这么一嘴，我不禁想起初中时候的事情。放学的时间，落日的余晖下，总有我和嘉尔结伴而行的身影，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去距离学校几百米的地铁站。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时，我的笑容，早已失去了【笑】所应有的内含。
“我看你有新朋友了？”
嘉尔又问道。
“其实没有。”
“我指的是那个小学妹。”
这回我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停顿了一瞬。关于莉安的事情，我从未和任何人主动提起过。难不成嘉尔是从那个女生小团体里知道的？嘉尔应该不喜欢打听八卦才对，更何况这根本就算不上八卦。
“也...不算。”
“哦。”
我并非有意想要隐瞒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和莉安的关系并不算多亲近，没有必要让人知道。就像我从来不跟母亲说无用的琐事一样。
漫无目的地信步许久，在我们离旅店过于遥远前，我的手机铃声及时给予了提醒。
“学姐！我们这边解散了，你已经回房间了吗？”
是莉安的消息。
“我和朋友在街上闲逛，过会回来，你有事吗？”
原本我写下的是【我和嘉尔】，考虑到一些问题我改成了【我和朋友】。
“没事，你玩得开心。”
在我回消息的期间，嘉尔的头悄然移到我手机屏幕附近。
“男朋友？”
惊人的词汇从嘉尔口中出现了。
“你觉得可能吗？”
我下意识把手机向下拉开，盖住屏幕。
“难不成是女朋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嘉尔的话一句比一句超乎我的想象，但好在看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也算是确认了她现在的生活状态极为良好。
“你还要逛吗？我打算回去了，走太远我容易不认得路。”
我边问边转回来时的方向。
“好，那你先回去吧，我买点纪念品。”
“小心别走太远。”
嘉尔的眉尾下垂几分，眉峰和眉头上挑，眼睛微微眯起一点，嘴角升出一个极小的弧度，呈现出一副我捉摸不透的微笑。她没再说什么，挥手告别后便走去一家小店。
除了嘉尔，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能像这样陪我打发时间的人———如果莉安过来的的话不方便随时返回高一年级。
就像我和嘉尔说的那样，我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旅馆，在房间深处的座椅上出神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以俯瞰的视角寻找刚刚所在的街道。
午饭时间，我仍独自待在房间里看手机。我有不吃午饭的习惯。不是为了减肥，是单纯在这个时间点不会有饥饿感，有时吃了东西后胃反而会不舒服。
我熄灭手机屏幕。
又打开手机屏幕。
在解锁密码界面磨蹭了几秒钟后，我打开微信，给莉安发了一条消息：“我回房间了，有事情可以来找我。”
我熄灭手机屏幕，然后没再打开。
直到太阳面前升至头顶，从头顶跃至看不见的后方，我都没有离开房间半步。赤黄色的晚霞从楼的后方袭来，染红了我面前的所有云层。最后，我从手机倒映出的暖色调光芒察觉出夕阳的来临，急忙赶去餐厅吃晚饭。
估计我下午坐在无声的房间里一不留神打了个盹。
百无聊赖的日子就在我发愣的每分每秒中悄然流逝着，而我也从未对【宝贵的光阴】产生一丝留恋或不舍。
“今天早点睡得了...”
我在回房间的电梯里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
看来下午没有睡饱。
我像昨天回来那样，洗漱完毕后便即刻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的同时进入梦乡。
被眼皮遮挡住一切的视线中，一个幼小身影嵌在这片黑暗里，浑身发抖，大口喘着气，牙齿随身体一齐打颤，发出碰撞的声音。
我的动作不受自己控制，径直朝那孩子走去。每接近一米，那孩子牙齿的撞击声和虚弱的哼声在我耳中都仿佛被无限放大。我好奇，且同情那孩子的现状，她明显是高烧不退，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短。同情和关心在我心中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发出声音的厌烦。那乞求别人帮助似的轻哼居然让我想要伸手去遏制。
她只是个孩子，怎么会忍耐得住高烧所带来的晕眩和反胃，你明明是知道的。
距离缩短至面对面的程度，她的每一下颤抖都像直接折射在我的身上一样。
那就是小时候的我，或者说那孩子和小时候的我长得一摸一样。
她忍不住哭了。
“别哭了...”
尽管我极力克制，我还是道出了这么尖酸刻薄的话。
她张开了本蜷缩在胸前的小手，露出的表情像是在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想再说下去，但心中所想如同有自己的意识，就是冲破了喉咙脱口而出，“因为...那没有用。就算你要病死在这里，哭也不能挽救你，没有用...没有用...”
“可是我就是难受得想哭...”
......
“学姐？你醒了吗？睡觉不要皱眉头哦。”
我的后脑传来一股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左脸像是被某人抚摸着，好像还有两根手指在拨弄我的额头。
“学姐，听话，别皱眉头，皱多了就不好看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正枕在莉安的大腿上。
“你在这...做什么？有事情找我吗？”
我浑身乏力，只觉得挺起腰就要费千斤力一般沉重，就保持着躺卧的姿势询问她。
“你走错房间啦，这是高一楼层，我的房间。”
我终于挖开倔强的眼皮，看清了莉安的脸。
“不好意思啊，等我清醒点就走。”
莉安捧住我左脸的手往里靠了些。
“没事，我昨晚不也睡在你那里了吗？再休息会吧，你看上去累坏了。”
刚苏醒时心跳激烈得要命，现在它被莉安温柔的声音给安抚了下来。
莉安还裹着白色的浴袍，我的后脑以及侧脸都散发来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和我身上的一样。
“为什么让我靠在你腿上？”
“因为你趴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诶。”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
“好吧，只是我单纯想这样做而已。”
莉安的声音放大到了和平时同等的分贝，与刚才的细语有明显差别。
房间内的空调温度调得有些低，吹得我暴露在外的皮肤凉飕飕的。我本想请莉安把温度调高一点，但想到那样她就要起身去按按钮，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莉安的腿很舒服。
舒服到困意重来得极为迅速。
“莉安你洗好澡了没。”
“嗯，已经洗好了。”
我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劲，不顾她的阻拦从她的大腿上撑起来。离开了莉安温热肌肤的后脑勺所传来的凉意大于手脚。
“那你早点睡吧，我先回去了。”
走路都不稳当的身躯没能拗过莉安。
她把我拉回床上。
“你说这样放你走我能安心吗？”
莉安插着腰，用母亲教育孩子的口吻说道。
“抱歉...”
我知道自己添了麻烦。
“该道歉的是我吧，要不是我昨天睡着了也不会害的学姐没有休息好。”
她把手臂放下，站在床头好几秒都没有接上下一句话。忽然，她也钻进被子里。
“今天晚上一起睡吧...反正...我们两个女孩子，也没问题，行吗...”
已经是半昏迷状态的我也顾不上和她保持距离，就默认了她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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