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淞然套上那顶棕绒狗耳帽时,院中的桂花开得正盛,甜香裹着秋夜的凉,漫进了窗棂的缝隙里。
这是1952年的秋,巷口的戏班新排了儿童剧,缺个“小狗阿黄”的道具帽,班主知道雷淞然总帮着搭戏台,便把这顶缀着圆眼睛、耷拉着软耳的棕绒帽塞给了他:“你家念念最爱看剧,让她爸爸扮回小狗,保准把孩子乐坏。”
此刻他站在堂屋的灯底下,狗耳帽的圆眼睛晃得虞卿忍俊不禁——帽檐的棕绒蹭着他的额角,软乎乎的耳尖垂在脸颊旁,全然没了当年在法租界穿玄色长衫时的冷硬,倒像个被糖裹软的大孩子。“这耳朵还会动?”虞卿伸手碰了碰狗耳帽的软耳,帽里的铁丝跟着弯了弯,耳尖晃得雷淞然眼睫轻颤。
“班主说这是机关,一低头就耷拉,抬头就立起来。”雷淞然抬手扶了扶帽檐,耳尖跟着晃了晃,连带着颈侧都泛了红,“念念说幼儿园要办游园会,我扮成小狗,给她赢个兔子灯笼。”
正说着,雷念卿抱着“糖糖”布偶从里屋跑出来,看见雷淞然的模样,当即把布偶往沙发上一丢,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爸爸是小狗阿黄!和戏里的一模一样!”
狗耳帽的圆眼睛蹭着念念的发顶,雷淞然弯腰把女儿抱起来,耳尖随着动作耷拉下去,逗得念念咯咯直笑。虞卿站在一旁,看着父女俩在桂花香里闹成一团,忽然想起1937年的冬——法租界的雪裹着枪火,她蹲在暗巷的墙根,指尖攥着雷淞然长衫的暗袋,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而此刻,灯光暖,桂香柔,女儿的笑声裹着软绒绒的甜,是当年连奢望都不敢有的安稳。
“妈妈!小狗的耳朵里能藏桂花糕吗?”念念忽然伸手勾住狗耳帽的软耳,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虞卿。
虞卿笑着点头,从茶几的瓷盘里摸出块桂花糕,踮脚塞进狗耳的棕绒缝隙里:“藏好了,等会让爸爸‘汪汪’叫着变给你。”
雷淞然配合地晃了晃头,桂花糕从耳尖滚出来,落在念念的手心里。小姑娘欢呼着拆开油纸,甜香漫在堂屋里,和桂花香缠成一团软暖的雾。虞卿看着雷淞然额角的汗,抬手帮他擦了擦:“这帽子厚,别闷着了,等游园会结束就摘下来吧。”
雷淞然却摇摇头,抱着念念往院外走:“巷口的灯笼摊快收了,我扮成小狗,能插队给念念挑最大的兔子灯。”
他的背影裹在棕绒狗耳帽里,走在洒满月光的巷弄里,像把当年藏在玄色长衫暗袋里的冷硬,都换成了此刻软乎乎的暖。虞卿站在桂花树下,看着父女俩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忽然看见瓷盘里剩下的桂花糕——是雷淞然今早绕远路去老字号买的,说她爱吃这口甜糯。
秋夜的月光淌在桂花花瓣上,虞卿蹲下来,把落了一地的金捡进竹篮里。指尖碰着花瓣的软,忽然想起当年在货轮舱房里,雷淞然说“等靠岸了,我们要在窗下喝茶、晒太阳”——如今,茶喝了一茬又一茬,阳光晒了一年又一年,连他都戴上了软绒绒的狗耳帽,把当年的枪火与紧张,都酿成了此刻的甜。
晚些时候,雷淞然抱着念念回来,手里拎着盏兔子灯,灯笼的红纱罩映着月光,亮得像团暖火。念念趴在他怀里,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嘴角沾着甜香的渍。虞卿接过灯笼,看着雷淞然耳尖的汗,笑着递上温好的蜜水:“快把这帽子摘了,喝点水润润喉。”
雷淞然摘帽子时,棕绒面料蹭出细碎的响。他忽然从狗耳的缝隙里摸出块桂花糕,递到虞卿面前:“刚才偷偷藏的,你爱吃的,没沾着灰。”
糕饼的甜香映着他的眼,像当年暗巷里,他礼帽檐边的蓝丝线。虞卿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糯裹着桂香,漫过舌尖,也漫过心底——那些在法租界的枪林弹雨、渡江上的江雾、暗袋里的情报,都成了过往的云,而此刻,堂屋的暖、女儿的笑、狗耳里的甜,才是此生最软的馈赠。
雷淞然擦着汗坐在沙发上,蜜水的甜意漫过喉咙。他看着虞卿嘴角的糕屑,忽然伸手帮她擦了擦:“以后每年秋天,我都扮成小狗,给你和念念藏桂花糕。”
虞卿笑着点头,指尖碰着他的手背。桂花树的影子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这岁月里,藏在棕绒狗耳里的、化不开的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