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叶绿了又黄，报亭的浅木色漆被岁月磨得温润，窗沿的茉莉布帘换了三回，却始终飘着橘子糖的甜香。
雷念安六岁那年，最着迷的就是柜台里的玻璃罐。罐子里永远装着橘子糖，浮着一只褪了色的糖纸船，船身印着模糊的小字，是他认不全的“松燃”。他总踮着脚扒着柜台，看父亲雷淞然用那支旧铱金笔在报纸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槐树叶被风吹动的样子。
“爹，这船是从哪儿来的？”念安攥着颗刚剥的橘子糖，糖汁沾在嘴角，像抹了层蜜。
雷淞然放下笔，把他抱到柜台上坐好。他的掌心还是带着薄茧，只是不再有煤屑，指腹蹭过念安的头顶：“是你娘送我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电影院里。”
虞卿端着煮好的红枣茶走过来，旗袍的盘扣泛着温润的光。她把茶碗放在念安面前，指尖点了点玻璃罐里的纸船：“那时候你爹还是挖煤的，指甲缝里全是煤渣，却把糖纸折得整整齐齐。”
念安眨着和虞卿一样亮的眼睛，小手扒着玻璃罐：“挖煤是什么呀？比卖糖还好玩吗？”
雷淞然笑了，从报亭角落翻出个铁盒子。盒子上锈迹斑斑，打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躺着一盏擦得锃亮的矿灯，灯座上刻着个小小的“燃”字。“挖煤不好玩，”他把矿灯递给念安，灯光亮起时，暖黄的光映得孩子眼睛发亮，“但挖煤能找到光，能攒钱给你娘开报亭，能买橘子糖。”
虞卿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笔记本，上面是她当年写的《矿工夜话》。“你爹当年可勇敢了，”她轻声念着，“他在黑暗的矿洞里，救过工友的命，还说自己是‘挖光的人’。”
念安捧着矿灯，忽然指着父亲手背上淡淡的墨痕：“爹，这是什么？”
“是你娘写的字。”雷淞然把念安的小手放在那道墨痕上，“那时候她用钢笔在我手背上写了个‘燃’字，说光写在了我手上。”
虞卿拿起那支铱金笔，在念安的手背上轻轻画了个小太阳：“现在，光也写在了你的手上。”
那天晚上，念安抱着矿灯，躺在报亭的竹床上，听父母讲起矿洞的故事。讲雷淞然如何在垮塌的巷子里拖出老陈，讲虞卿蹲在煤堆边记录的模样，讲电影院里银幕的光，讲路灯下相握的手，讲报亭开张那天，老陈送来的作文本上画着的矿灯。
“后来呢？”念安打了个哈欠，眼皮却舍不得闭上。
“后来啊，”雷淞然把他搂在怀里，声音温柔得像月光，“后来我们就一直守着报亭，卖你娘写的稿子，卖橘子糖，等着槐树叶落了又绿，等着像你这样的小不点来问糖纸船的故事。”
虞卿把玻璃罐里的糖纸船捞出来，放进念安的手心。船身的橘子味已经淡了，却带着岁月的暖：“这是你爹从地底带上来的星星，现在传给你了。”
念安攥着糖纸船，在矿灯的暖光里睡着了。梦里，他看见父亲穿着背带裤，背着镐头走向矿洞，矿灯的光在黑暗中亮得耀眼；看见母亲穿着白裙子，蹲在煤堆边写字，钢笔尖划过纸页，落下点点星光；看见电影院里的银幕，看见路灯下的墨痕，看见报亭里的糖罐，看见槐树叶落在肩头，像片轻软的煤渣。
第二天一早，念安背着小书包，把糖纸船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他要去学校，把这个“挖光的人”和“糖纸船”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
报亭的门开了，雷淞然和虞卿并肩站在柜台后，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槐树下。阳光透过茉莉布帘照进来，落在柜台上的钢笔、玻璃罐和矿灯上，折射出温暖的光。
雷淞然握住虞卿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钢笔的墨香，他的掌心还留着橘子糖的甜。两人相视而笑，槐树叶落在他们肩头，像一场温柔的约定，跨越了岁月，从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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