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的门在身后合上的沉重声响,像是一记闷锤,狠狠砸在陆淮之的心上。
他没有追。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江归年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任何靠近的动作都会被解读为攻击。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在原地等待风暴过去。
江归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酒店。午后的阳光刺眼得让他一阵晕眩,他扶住身旁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将肺里那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一丝丝动摇的浊气全部排出。
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耳边反复回响着陆淮之那句——“因为,十七岁那年,你画了一幅画送给我,你说,那是你梦想中的家。”
他怎么会记得?
那不过是高中毕业前夕,美术课上的一次随堂作业。老师让大家画出“未来的家”,他熬了两个通宵,画了一栋带阁楼和落地窗的小房子,周围是开满向日葵的田野。他觉得幼稚,随手就夹在了送给陆淮之的毕业纪念册里,说完“送你了”就再也没放心上。
原来,那个人,当了真。
这个认知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坚硬的内心,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麻痒。但紧随其后的,是更猛烈的怒火。
陆淮之在用他们之间最私密、最珍贵的回忆,当作对付他、捆绑他的武器!这是最卑劣的情感操控!
“江归年,清醒一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在心里对自己低吼,“他毁了你的事业,搅乱了你的生活,现在还想用你的梦想来腐蚀你!你怎么还能有一丝动摇?”
是的,动摇。
当他听到“十倍年薪”和“独立主导权”时,那个在建筑界蛰伏多年,渴望一鸣惊人的自己,确实在蠢蠢欲动。那个名为“野心”的魔鬼,差点就冲破了他用理智铸就的牢笼。
幸好,他最后守住了底线。
他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荣光,也不要沦为陆淮之的附庸和玩物。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项目被陆淮之釜底抽薪,公司那边肯定会问责。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语言虽有优势,但要重新开始谈何容易?难道真要灰溜溜地回国,承认自己被一个“前男友”打得落花流水?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江归年就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屈辱感几乎将他吞没。
不行,绝对不行!
他江归年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陆淮之!更不能输得不明不白!
他需要冷静,需要一个计划。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想办法联系上国内的公司,搞清楚项目的后续情况。
他拿出手机,准备订一间新的酒店。然而,屏幕上弹出的第一条消息,就让他如坠冰窟。
【尊敬的Jiang Guinian先生,由于您预订的运河景观套房已被付费升级并续订一个月,您当前的预订已自动取消。如需帮助,请联系您的专属客户经理。】
是陆淮之干的。
他甚至懒得和自己商量,直接用金钱的力量,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落脚点彻底抹除。
江归年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头望向天空,蔚蓝的天幕万里无云,纯净得刺眼。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不是在欧洲最自由的城市,而是被扔进了一个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而那个手持钥匙的人,正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挣扎与困兽之斗。
“该死的陆淮之!”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手机塞回口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一个地址——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青年旅舍。那里价格低廉,鱼龙混杂,最重要的是,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付现金即可入住。
他要去那里,舔舐伤口,重整旗鼓。
与此同时,总统套房内。
陆淮之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管家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温水,他看也未看。
“先生,需要我派人去跟着江先生吗?”管家低声询问。
“不必。”陆淮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想去哪,随他。他总要吃饭,总要睡觉。”
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退下了。
陆淮之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蜿蜒的运河和川流不息的游船。八年了,他终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不是为了度假或商务,而是为了一场迟到了八年的救赎。
可他的救赎,在江归年眼里,却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他以为用事业和梦想作为诱饵,能让他看到自己的诚意,能让他愿意坐下来谈谈。他甚至做好了被拒绝无数次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江归年会如此决绝,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
“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加密号码。
陆淮之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按下接听键,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威严。
“说。”
“陆总,目标人物江归年已离开酒店,乘坐出租车前往中央火车站附近的‘背包客之家’青年旅舍。根据我们的监控,他没有携带大量现金,目前处境可能比较窘迫。”电话那头,是负责调查江归年行踪的保镖队长,声音平稳地汇报着。
陆淮之的眸色一沉。
窘迫?他绝不允许江归年过上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是对他江归年才华的侮辱,也是对他陆淮之能力的否定。
“继续监视,但不要打扰他。另外,”陆淮之吩咐道,“查一下他国内的公司,以及‘星河之塔’项目的最新动态。我要知道,如果我不出手,他和他的团队,能撑多久。”
“是。”
挂断电话,陆淮之的眼神愈发幽深。他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但他从不缺乏应变的能力。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换个方式了。
他要让他看到,离开他陆淮之,他所谓的“从零开始”,究竟有多难。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江归年坐在青年旅舍那间狭小、逼仄、充斥着泡面和汗味混合气息的多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靠着窗边的床位,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国内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
他试着联系了项目负责人王总监。
信息发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
他又拨打了王总监的电话,被提示已关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打开行业新闻网站,用关键词搜索“星河之塔”。
首页头条,赫然是一则醒目的财经新闻:
【重磅!华晟集团注资‘星河之塔’项目,助力荷兰皇家设计院成功竞标!】
新闻配图,是华晟集团总裁陆淮之与荷兰皇家设计院院长握手合影的照片。陆淮之面带微笑,意气风发,而新闻稿里,详细描述了华晟集团如何慧眼识珠,在关键时刻注资,解决了项目的资金难题,并盛赞其设计理念的前瞻性。
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其他任何一家竞标公司,更没有提江归年所在的公司。
一瞬间,江归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原来,陆淮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他真的动动手指,就让他的公司,悄无声息地被踢出了局。他甚至做得如此漂亮,冠冕堂皇,不留一丝把柄。
“呵……呵呵……”江归年发出一连串干涩的、自嘲的笑声。他引以为傲的骄傲和专业能力,在绝对的资本和权力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关闭网页,将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
八年的努力,八年的坚持,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这时,旅舍的公共休息室里传来一阵喧哗和欢笑声。几个年轻的背包客正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第二天的行程。其中一个金发女孩的声音格外清脆。
“……明天我们去梵高博物馆吧!听说新展出了一批他早期的素描,超级棒!”
“好啊好啊!对了,Lena,你上次说的那个在荷兰皇家设计院工作的学长,今天有空吗?我们还想参观一下他们的开放式工作室呢!”
“应该有空!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他叫Alex,人超级nice的!”
荷兰皇家设计院……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归年混沌的脑海。
陆淮之的新闻照片里,和他握手的那个院长,好像就是叫Alex!
一个大胆的、近乎自虐的想法,浮现在江归年脑中。
既然明路被堵死了,那就走走“旁门左道”。他可以去求陆淮之,求他让自己进入荷兰皇家设计院,哪怕是当一个最普通的实习生!
只要能留在阿姆斯特丹,只要还能接触设计,他就有机会东山再起!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
尊严和骄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江归年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抓起手机,翻找着陆淮之的号码——他当然没有,但他有办法。
他点开社交软件,找到了一个沉寂多年的头像。那是他和陆淮之高中时共同的朋友,周屿。一个在荷兰留学,毕业后留下工作的富二代。
他犹豫了。他和周屿的关系早已疏远,八年前那场闹剧,周屿也曾试图调解,却被他和陆淮之一同冷脸拒之门外。如今贸然联系,无异于自讨没趣。
可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删了又改,最终只发过去一句:
【周屿,我是江归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便的话,回我电话。】
信息发送成功。江归年将手机紧紧握在掌心,像是握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发出信息的同一时刻,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悄然停在了青年旅舍对面的街角。
车窗降下,陆淮之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若隐若现。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在了旅舍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以及那个独自坐在黑暗中,身影孤寂而倔强的男人身上。
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冰冷的弧度。
鱼儿,终于要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