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江归年与陆淮之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封存其中。
江归年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位仍在等待的工作人员,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重复道:“我要申请离婚。现在就办。”
工作人员显然没料到剧情会如此急转直下,她看了看江归年决绝的侧脸,又看了看旁边面色铁青、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的陆淮之,识趣地将那份离婚申请表格推到了江归年面前。
“江先生,按照流程,您需要填写这份表格,并提交给法官进行调解。鉴于你们是初婚且不存在财产纠纷,如果对方同意,最快一周内可以完成判决。”
“一周?”江归年拿起笔,指尖冰凉。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局面,一周,太久了。
“不行。”陆淮之终于动了,他几步上前,从江归年手中抽走了那支笔,动作看似强硬,却在接触到江归年手指的刹那,不着痕迹地放轻了力道。
“归年,你不能签。”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仔细听,却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能算了?”江归年终于侧过头,清亮的眸子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陆淮之,我倒想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算的?算你当年有多混蛋,还是算我这八年过得有多惨?”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剖开两人之间最不堪的旧伤。陆淮之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下颌线绷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艰难地解释,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至少,你得让我……补偿你。”
“补偿?”江归年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你能用什么补偿?用钱?还是用你现在这种强买强卖的方式,把我绑在你身边,当成一件失而复得的战利品,供起来欣赏你的‘忏悔’?”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淮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对正在办理手续的新人纷纷侧目。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灼灼地锁住江归年,“江归年,你听我说。八年前的事,错全在我。我当时年少无知,被猪油蒙了心,做了太多混账事。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但我错了。我花了八年时间,才发现我失去的是什么。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掉,我不能让这个错误,变成我们之间永恒的遗憾。”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话语里的悔恨与痛楚不似作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试图将江归年重新笼罩。
江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十七岁的陆淮之,骄傲得像一只永不低头的孔雀,何曾有过这样卑微的姿态?可理智很快回笼,八年的光阴,教会他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相信施暴者的眼泪。
“陆淮之,收起你这套说辞吧。”江归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工作人员,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麻烦你,把表格给我,我现在就填。”
工作人员左右为难,求助似的看向陆淮之。
陆淮之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江归年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他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昂贵的钢笔,放在了离婚申请表的旁边。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你想离,那就离。”
说完,他不再看江归年一眼,转身,迈着重重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市政厅。那背影,竟有几分萧索的意味。
江归年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涟漪。他迅速低下头,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表格上。
姓名,性别,出生日期……一笔一划,写得工整而用力,仿佛在书写自己此刻冰冷的心境。
当最后一个签名落下,他将表格递给工作人员,整个过程,没有再看那个空无一人的门口一眼。
走出市政厅,阿姆斯特丹的暖阳依旧明媚,运河边的风带着自由的味道。可江归年却觉得浑身发冷,那张薄薄的结婚证,像一块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滚烫的印记。
他没有回酒店,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荡。他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将脑子里那个叫陆淮之的疯子彻底清除出去。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他为难。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下榻的运河边精品酒店时,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经理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江先生,欢迎回来。您的朋友,陆先生,已经为您预付了未来一个月的所有房费,并且……升级了套房。”
江归年:“……”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还交代,如果您回来找不到他,就请您直接去顶层的总统套房找他。”经理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江归年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假笑,对经理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顶楼,总统套房。
厚重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江归年本不想理会,但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莫名的预感,驱使他推开了门。
奢华的客厅里,陆淮之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话,似乎在谈一桩跨国并购案,语气果决,气势逼人,完全不复在市政厅时的颓然与脆弱,俨然一副运筹帷幄的商业帝王模样。
听到开门声,他挂断电话,抬眸望来。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你跟踪我?”江归年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陆淮之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流落街头。而且,酒店是你自己选的,我恰好也在这里有常驻的套房而已。”
“恰好?”江归年气笑了,“陆淮之,你还真是无孔不入。怎么,怕我跑了,所以提前把我的后路都断了?”
“是怕你再消失一次。”陆淮之停下脚步,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低头凝视着他,“八年,我已经尝过一次失去你的滋味了,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囚禁我?”江归年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视线,“用一张结婚证,断了我的工作,断了我的自由?”
提到工作,江归年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市政厅里那个工作人员的话——“配偶,陆淮之先生,已经在三号宣誓厅等候了。”
他当时只当是个笑话,现在想来,陆淮之不仅来了,甚至还“等候”了多久?他又是如何神通广大,把自己的项目信息和工作单位都查得一清二楚的?
“你的项目,我很了解。”陆淮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开口,“‘星河之塔’的设计方案,很惊艳。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连参与竞标的资格都没有。”
江归年瞳孔骤缩。
这个项目是业内顶尖的机密,竞标门槛极高,除了过硬的专业能力,还需要有雄厚的资本背景作为担保。他的公司虽然实力不俗,但距离那个级别还差得远。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派来荷兰分部,作为团队的一员,而非主导者。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投资了你们公司的竞争对手,然后利用我的影响力,让他们主动放弃了这次竞标。”陆淮之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这样一来,你们公司就成了唯一的候选者。当然,这只是第一步。”
江归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他终于明白,陆淮之所谓的“特殊方法”,远不止伪造一张结婚证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环环相扣的陷阱。
“陆淮之,你简直是个疯子!”他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一向清冷的眼眸里燃起了怒火,“你毁了我的事业!”
“不,”陆淮之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江归年从未见过的偏执与疯狂,“我是在给你铺路。归年,你值得更好的平台,更大的舞台。我会帮你,把你捧到你应得的高度。而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接受我的补偿,做我的……妻子。”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也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
“妻子?”江归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决绝,“陆淮之,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们之间,没有夫妻之实,更不会有未来。这张结婚证,我会尽快让它作废。至于你的补偿,我一分都不要。从现在起,请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这不可能。”陆淮之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他看着江归年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脏像是被猫爪反复抓挠,又疼又痒。他知道,硬碰硬只会把他推得更远。
他必须换个策略。
陆淮之的眼神暗了暗,忽然上前一步,再次拉近了距离。在江归年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轻轻摘掉了他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落叶。
这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刚才的强势判若两人。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逼你。这样吧,我们先不提离婚,也不提结婚的事。你不是要工作吗?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江归年警惕地看着他。
“我的私人建筑事务所,正好缺一个首席设计师。”陆淮之的语气平静而自信,“年薪,是你现在的十倍。项目,由你全权主导。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搬来和我一起住。”
江归年彻底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愤怒过度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同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淮之,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脑子也被你气糊涂了?”
“不是同居。”陆淮之纠正道,神情严肃得像是在签署一份价值千亿的合同,“是工作伙伴的就近原则。我的事务所就在我家隔壁,步行三分钟。你可以拥有独立的工作室和卧室,互不干涉。我保证,不会踏足你的私人领域半步。”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诱人的筹码。
“而且,‘星河之塔’的最终设计方案,将由你的工作室独立完成。我会动用我的一切资源,确保它成为阿姆斯特丹乃至整个欧洲最耀眼的地标。它会成为你的成名作,你的勋章。”
江归年的呼吸乱了。
十倍的年薪,独立的主导权,以及……一个足以奠定他一生地位的项目。
这些东西,像最甜美的毒药,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理智告诉他,陆淮之的提议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陷阱,一旦踏入,他将万劫不复。可情感深处,那个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站上巅峰的建筑师灵魂,却在疯狂地叫嚣。
他死死地盯着陆淮之,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
可陆淮之的神情坦荡得可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不容错辨的认真和对他才华的绝对信任。
“为什么?”江归年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沙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弥补?”
陆淮之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运河,眼底翻涌着八年的思念与痛楚。
“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穿越时光的缱绻与执念,“十七岁那年,你画了一幅画送给我,你说,那是你梦想中的家。归年,我想帮你,把那幅画,变成现实。”
一句话,击溃了江归年用八年时间筑起的、坚不可摧的防线。
原来,他还记得。
那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却一直珍藏着。
江归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与怒火已经被一层厚厚的冰霜所覆盖。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出了让陆淮之心脏骤停的话。
“想让我搬去和你一起住,协助你完成这个可笑的补偿计划?”
“做梦。”
“我宁愿放弃这一切,从零开始。”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留恋,转身,决绝地离开了总统套房,将陆淮之和他那充满诱惑与威胁的世界,彻底关在了身后。
房间里,陆淮之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英俊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挫败。
他知道,他赌输了。
他第一次发现,他穷尽所有力气,用尽了所有手段,却依然无法靠近他半分。
这场始于偏执的追逐,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