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里德尔庄园,万籁俱寂,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那来自花园阴影处的、清晰的廓尔喀联络信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在奈布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是谁?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他几乎不敢奢望的救赎?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刷着耳膜。奈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贴在窗边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只露出一只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楼下那个模糊的身影。
月光被云层遮挡,光线极其昏暗,只能看出那是个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轮廓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无法确认。对方做完第二遍信号后,便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似乎在等待回应,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是杰克派来试探他的人?不像,杰克不会用这种带有强烈军队印记的联络方式。
是莫里斯管家设下的圈套?有可能,老管家那双眼睛确实能看透很多东西。
还是……真的来自他过去世界的人?
奈布的过去是一片被硝烟和血色浸染的荒原。他在兵团里有过同生共死的战友,但更多的是冰冷的任务和上级的命令。他离开时悄无声息,像一片被风吹走的落叶,谁会来寻他?又怎么会找到这里?
犹豫只在瞬间。无论来者是谁,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接触到外界、获取信息甚至帮助的机会。冒险,或许会坠入更深的陷阱;但退缩,则意味着永远困死在这华丽的囚笼里。
他不再迟疑。轻轻推开窗户——这扇窗户的插销他早就做过手脚,可以无声地开启。他没有立刻跳下去,而是从怀中摸出那根细铁丝,将其一端在窗棂上快速而隐蔽地缠绕了几圈,另一端则垂向楼下,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速降绳。虽然只有两层楼高,但直接跳下去难免发出声响。
他双手抓住铁丝,身体轻巧地翻出窗外,顺着墙壁无声滑落,落地时一个前滚翻,卸去力道,随即隐入窗下的阴影里,动作迅捷如猫,没有发出丝毫响动。
灌木丛中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朝着他落地的方向看来。
奈布没有立刻现身。他伏低身体,借着花园里雕塑和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身影靠近。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注意着周围任何细微的动静,防备着可能存在的埋伏。
距离逐渐缩短。大约十步之外,奈布停了下来,藏身在一尊大理石天使雕像的基座后面,用气声道:“口令。”
这是廓尔喀夜间哨位交接时的例行询问,虽然简单,但非内部人员很难知晓确切的应答方式。
阴影中的人影似乎松了口气,也用极低的声音回应了正确的口令变体,随即补充了一句:“喜马拉雅的鹰,也会眷顾迷途的刀。”
这是一句在奈布所属的特殊小队里流传的、只有最核心几名成员才知道的暗语!奈布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冲动。
但他依然保持着警惕:“你是谁?”
人影缓缓从阴影中向前走了半步,让朦胧的天光稍微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线条硬朗的中年男人的脸,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左脸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从颧骨延伸到嘴角。他穿着普通的深灰色工装,但站姿笔挺,带着军人特有的烙印。
奈布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失声:“……巴哈杜尔……军士长?”
眼前这个人,正是他当年在廓尔喀兵团直属侦察小队时的直属上级和战术教官,拉纳·巴哈杜尔!一个真正的硬汉,一个曾数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男人!
巴哈杜尔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然后示意奈布跟他走。两人像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而安静地穿过花园,翻过庄园边缘一处相对低矮、靠近马厩的围墙,来到了外面的树林里。
直到确认远离庄园,在一棵巨大的橡树阴影下停下,巴哈杜尔才转过身,用力拍了拍奈布的肩膀,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难掩的激动:“臭小子!果然是你!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奈布此刻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乡遇故知,尤其是在这种绝境之下,几乎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军士长……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还有,‘我们’是指……”
巴哈杜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失踪后,兵团上层给了个含糊的说法,说是‘因伤退役,遣返回国’。但我们几个兄弟都不信。你小子就算只剩一口气,爬也会爬回来跟我们说一声。而且,你最后执行的那次任务……很蹊跷。”
奈布的心沉了下去。他最后那次任务,是去一个殖民地的边境小镇,清除一伙与当地反叛军有联系的军火贩子。任务本身成功了,但撤退时他遭遇了伏击,受了重伤,醒来时……就已经在前往伦敦的船上了,中间的记忆一片模糊。当时他以为是救援的友军或雇佣兵,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查了很久,”巴哈杜尔继续道,眼神锐利,“最后线索指向伦敦,指向一个叫杰克·里德尔的年轻贵族。他名下的贸易公司,在当时那个时间段,恰好有一艘船从那个港口离开。我们花了不少力气,才查到这座庄园,又观察了几天,才确定了你的位置和处境。”
他顿了顿,看着奈布身上那身笔挺却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仆人制服,眉头紧锁:“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远远观察,你似乎……是这里的仆人?被控制了?”
奈布苦涩地笑了笑,简洁地将自己如何被“买下”,杰克表面温和实则变态的收藏癖,石室里的标本,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说了一遍。他没有隐瞒暗门、笔记和首饰盒的事情,也没有隐瞒自己杀死艾伦灭口的计划(虽然艾伦侥幸成了替罪羊)。
巴哈杜尔听着,脸上的疤痕随着咬牙的动作微微抽动,眼中燃起怒火:“该死的贵族杂种!竟然把你当成……当成一个物件!”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听着,奈布。我们这次来了三个人,我,还有卡德和古隆,都是信得过的兄弟。我们混在码头的装卸工里,暂时安全。我们必须把你弄出去。”
“怎么弄?”奈布问,心中燃起了希望,但理智告诉他这绝非易事,“庄园守卫森严,杰克随时可能回来,莫里斯管家也一直在怀疑我。而且,就算离开庄园,杰克在英国势力不小,他能轻易发布通缉令,或者动用其他手段把我找回来。”
“所以我们不能只是逃跑,”巴哈杜尔沉声道,“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你彻底摆脱他,甚至……让他无法再威胁你的计划。”
奈布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我们查过这个杰克·里德尔。”巴哈杜尔压低声音,“他的生意并不完全干净,与一些地下军火交易、走私,甚至更黑暗的勾当有牵连。他在贵族圈子里名声不错,但那只是表象。如果我们能找到他确凿的犯罪证据,交给他的敌人,或者公之于众……那么,一个身败名裂、自身难保的贵族,就没精力再去追捕一个‘逃奴’了。”
奈布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个思路。但证据从哪里来?“他的书房可能有线索,但我无法随意进入,尤其是现在。而且,他非常谨慎。”
“这就是我们需要你配合的地方。”巴哈杜尔道,“我们不需要立刻拿到所有证据,但需要你提供庄园内部的详细情况,守卫规律,杰克的习惯,以及……尽可能接近那些可能存放证据的地方,比如书房、卧室、或者他可能有的其他秘密场所。”
他递给奈布一个小小的、金属制成的扁圆筒,像一枚大号的纽扣:“这是个简易的短距离信号发射器,防水,很隐蔽。按动中央三次,我们就会知道你需要紧急联系或遇到了危险。平时我们会每晚这个时间,在这片树林边缘接应,交换信息。如果有重要发现,或者机会出现,我们就行动。”
奈布接过信号器,触手冰凉,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力量感。“杰克去了北方,说是处理家族事务,但我怀疑和他准备新的‘收藏’有关。他提到北方的‘货物’和‘特殊木料’,可能是制作某种大型容器的材料。他计划在圣诞节前完成。”
巴哈杜尔眼神一厉:“北方……具体哪里知道吗?”
奈布摇头:“笔记上没写。但可以查查他的贸易公司近期在北方的采购或运输记录。”
“交给我们。”巴哈杜尔点头,“你自己在庄园里务必小心。那个莫里斯管家不简单,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记住,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搜集证据是第二位的。如果情况危急,立刻发信号,我们会想办法接应你,哪怕硬闯。”
硬闯?奈布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里德尔庄园的守卫并非摆设,巴哈杜尔他们只有三个人,强攻几乎等于送死。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军士长……谢谢你们。”奈布的声音有些沙哑。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抛弃的时候,这些曾经的战友,却跨越重洋,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找他。
巴哈杜尔又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重,带着廓尔喀男人特有的、不善表达却厚重如山的情感:“说什么屁话!你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刀。刀丢了,当然要找回来。走了,自己保重!”
说完,他不再耽搁,身影迅速融入树林深处,消失不见。
奈布在原地站了片刻,感受着手中信号器冰凉的触感,和胸腔里重新燃起的、滚烫的希望与斗志。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猎物,有了獠牙,也有了同伴。
转身,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回庄园,翻过围墙,避开巡逻的守卫,顺着那根细铁丝重新爬回二楼窗户,轻轻关上窗,拉好窗帘。
躺回床上时,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奈布·萨贝达知道,破晓的光,已经刺破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