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失窃案”如预料般在第二天清晨掀起了轩然大波。
最先发现的是前来例行打扫的女仆,她看到破碎的油灯、凌乱的书桌和散落的几枚硬币,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尖叫着跑去找莫里斯管家。
老管家匆匆赶来,面色铁青地检视着现场。他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这并非高明窃贼所为——打翻油灯留下痕迹,偷的只是零钱和一块不值钱的旧怀表,更像是某个被逼急了的、愚蠢的内贼慌乱中留下的烂摊子。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书房每一个角落,特别是那面隐藏着暗门的樱桃木墙板时,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而深沉的光芒。他走上前,伸出手,极其仔细地抚摸着墙板上的雕花,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例行检查。片刻后,他收回手,面色依旧难看,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他立刻下令封锁书房区域,召集所有男仆和负责夜间巡逻的守卫,严厉盘问。庄园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紧张和猜疑的气氛中。
艾伦自然成了首要怀疑对象。他昨夜“恰好”请了假,今早回来时神色慌张,面对管家的质问更是语无伦次,漏洞百出。更重要的是,有守卫模糊地记得,昨夜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在庄园主楼附近鬼鬼祟祟地徘徊,身形与艾伦有几分相似。
艾伦被单独关进了地下室的一间储物室,等待主人的最终发落。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冤枉,声称自己只是出去喝酒赌钱,绝没有偷窃,但没有人相信他。他不敢供出奈布,更不敢提及暗门,只能绝望地承受着这一切。
奈布全程沉默地站在仆从队列中,低垂着头,扮演着一个因为主人不在而显得有些懒散、对新来的惹祸同僚漠不关心的普通男仆。他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如同鬼魅般行动、用刀抵住别人喉咙的人不是他。
莫里斯管家盘问到他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似乎想刮开他平静的表象,看到内里的真相。
“萨贝达先生,”莫里斯的声音没有波澜,“昨夜你可听到或看到任何异常?”
“回管家先生,”奈布抬起眼,眼神坦荡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没有。我按照您的吩咐,睡前检查了一遍二楼走廊的窗户,然后就回房休息了。我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离书房有些距离。”
这是实话,只是省略了最重要的部分。
莫里斯盯着他,缓缓道:“我注意到,你对庄园的日常工作和巡逻路线,适应得很快。”
奈布心中微凛,但面上不动声色:“在军中习惯了服从命令和观察环境,管家先生。”
“很好。”莫里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转而盘问下一个人。但奈布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从他身上移开。
调查持续了整个上午,最终以“内贼艾伦监守自盗”暂时结案。莫里斯下令加强夜间巡逻,尤其注意主楼区域,并警告所有仆从,在少爷回来之前,任何人再出纰漏,严惩不贷。
风波暂时平息,但空气里那股紧绷的疑云并未散去。
奈布回到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动作却一丝不苟,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额外的清扫任务,表现得像个急于在主人不在时证明自己价值的、安分守己的仆人。他需要麻痹所有人的感官,尤其是莫里斯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同时,他大脑在飞速运转。昨夜在石室的发现,艾伦这个替罪羊的出现,都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也意味着危险在逼近。杰克随时可能回来,而莫里斯似乎已经对他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
他需要了解更多信息,关于庄园,关于杰克,关于如何安全地离开伦敦,甚至……离开这个国家。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贸然行动,一次失败的逃跑只会让他坠入更可怕的深渊。
机会在下午悄然降临。莫里斯管家被叫去处理一桩庄园田产上的佃户纠纷,需要离开大半天。临走前,他将奈布叫到书房外——书房依然被封锁着。
“萨贝达先生,”莫里斯看着他,眼神依旧锐利,“少爷的书房需要彻底清理,但里面的东西不能乱动,尤其是文件。你是少爷指定的人,对少爷的习惯或许更了解一些。在我回来之前,你负责初步整理一下,但仅限于表面的灰尘和碎片清理,明白吗?”
奈布心中一震,面上却恭敬地低下头:“是,管家先生。”
这像是一个测试,也可能是一个陷阱。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再次进入书房、甚至可能找到更多有用信息的机会。
拿到钥匙(莫里斯只给了书房门的钥匙,没有暗门钥匙)后,奈布独自一人走进了还残留着昨日混乱痕迹的书房。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射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光柱。他先按照吩咐,仔细地清扫了地板上的油渍和碎片,整理好翻倒的笔筒和散落的文件(只是些普通的商务信件和社交请柬)。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真的只是在做清洁。但眼睛和耳朵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倾听着任何异常的声音。
最终,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樱桃木墙板上。暗门紧闭,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破绽。他没有试图去触碰或寻找开关——那太危险了,莫里斯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留下了监视的痕迹,或者暗门本身就有警报。
他的目标,是书桌。
既然莫里斯说“对少爷的习惯更了解”,那么检查书桌的“表面”,或许能发现些什么。他走到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坐下——这个角度,能让他以“杰克少爷”的视角观察书房,也能方便他检查书桌的每一个抽屉和暗格,而不显得突兀。
他开始从最上层的抽屉检查起,动作缓慢而自然,仿佛只是在擦拭灰尘。大部分抽屉都锁着,但有一个侧面的小抽屉,昨天艾伦似乎尝试过但没打开,此刻却是虚掩着的——也许是莫里斯检查后忘记锁上,也许……又是另一个测试。
奈布屏住呼吸,用一块绒布垫着手,轻轻拉开了抽屉。
里面没有金币,也没有债券。只有几样看似平常的东西:一盒高级古巴雪茄,一把纯银的开信刀,几枚造型独特的火漆印章,还有……一个扁平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
奈布的目光落在首饰盒上。这不像杰克会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东西,至少不像是他自己用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绒布垫着,打开了首饰盒。
盒内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链子是极细的铂金,工艺精湛。而吊坠……是一枚泪滴形状的、色泽深邃的蓝宝石,约有指甲盖大小,切割完美,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宝石被镶嵌在一个极其精巧的、由白金打造的……鸟笼之中。笼子的栅栏纤细如发丝,却将那颗蓝宝石牢牢地“囚禁”在内。
吊坠的设计美丽得令人窒息,却也诡异得让人心底发寒。囚禁的宝石,如同囚禁的鸟儿,如同……被“收藏”起来的美好事物。
奈布的指尖微微发凉。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件首饰,是杰克准备的,但绝不是给他自己的。这是为某个“收藏品”准备的“装饰”,或者说,标记。
他轻轻合上首饰盒,将它放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然后,他继续检查抽屉的其他角落。在首饰盒下方,他摸到了一个薄薄的、硬硬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精良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杰克那流畅优雅的花体字,写着一些零碎的句子,似乎是随手记下的灵感或思绪:
「……真正的收藏,在于绝对的占有。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禁锢,更是精神与意志的烙印。要让他/她/它从灵魂深处意识到,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与价值,皆源于我的赋予与欣赏。」
「痛苦是美的催化剂吗?适度的、精心控制的痛苦,或许能打磨出更璀璨的光泽……就像雕琢宝石,需忍受切割之痛。」
「计划需要加快。北方的‘货物’即将抵达,那批‘特殊木料’是制作新陈列柜的关键。希望能在圣诞节前,让我的‘夜莺’在全新的舞台上,为我吟唱。」
信件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内容也支离破碎,但其中透露出的偏执、控制欲和对“收藏”的狂热计划,让奈布不寒而栗。北方的“货物”?“特殊木料”制作陈列柜?圣诞节前?“夜莺”……
一个可怕的联想在他脑海中形成:杰克离开伦敦去北方处理的“家族事务”,是否与获取制作某种特殊“容器”(比如,一个足够大的、能容纳活人的“陈列柜”?)的材料有关?而“夜莺”……是指新的收藏目标,还是……指他奈布·萨贝达?
他必须尽快弄清“北方”具体指哪里,杰克什么时候回来,以及那个“新陈列柜”意味着什么。
他将信纸原样折好,放回首饰盒下,确保一切恢复原状,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清理书桌表面。
整个下午,奈布都在书房里度过,表现得无可挑剔。当莫里斯管家傍晚时分回来,检查了他的工作,并仔细审视了书房尤其是书桌区域后,灰蓝色的眼睛里,那丝疑虑似乎淡去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
“做得不错,萨贝达先生。”莫里斯淡淡道,“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该从你口中传出去。”
“我明白,管家先生。”奈布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回到房间,锁上门,奈布才允许自己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
他得到了新的信息,但也更加确认了自己处境的极端危险。杰克不仅是个收藏癖,更是个有计划、有资源、正在积极准备“收纳”他的疯子。时间,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紧迫。
他需要行动,需要外界的帮助,需要……一个能打破这精致牢笼的契机。
而契机,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
夜深人静时,奈布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短,一长,两短。
那是廓尔喀兵团中,用于夜间秘密联络的简易信号!
奈布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他悄无声息地滑到窗边,掀起厚重的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楼下后花园灌木丛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他窗户的方向,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信号。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