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每一寸空气。
棉绳熄灭的瞬间，奈布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猎豹，所有感官在绝对的黑暗中提升到了顶点。他听到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听到了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甚至仿佛能听到灰尘在冰冷空气中缓缓沉降的微响。
掉落的火镰和棉绳就在脚边，但他没有去捡。任何多余的动作和声响，在这死寂的密室里都可能被放大成致命的警报。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石室陈腐的灰尘和那无形压力带来的窒息感。
他必须先离开这里。
凭着进来时对阶梯方向的记忆，以及黑暗中仅存的方向感，奈布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大概是入口的方向。他伸出双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了粗糙的石壁。很好，方向没错。
他贴着石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脚下的地面，避免踢到任何东西。几米的距离，在黑暗中仿佛走了几个世纪。
终于，指尖触到了坚硬的、有棱角的石头——是阶梯的边缘。
他踏上第一级台阶，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稳住。一级，两级……他开始向上攀爬，动作依然缓慢而无声，但比起在平地上，在已知的阶梯上行动，稍微找回了一丝掌控感。
石阶盘旋向上，黑暗依旧浓重。他数着自己的步伐，计算着高度。大约二十级……就在他估摸着接近出口，手指已经能隐约感到来自书房方向的、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变化时——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的脆响，从上方传来！
不是他发出的声音！是门锁？还是机关？
奈布全身汗毛倒竖，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侧耳倾听，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一片死寂。
但刚才那声响绝非错觉。是外面有人？还是这古老的机关自行运作？他不敢确定。
现在是继续向上，还是退回石室？退回石室等于坐以待毙。向上……可能是陷阱。
犹豫只有一瞬。奈布眼中寒光一闪，继续以更慢、更谨慎的速度向上挪去。无论如何，他必须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又上了几级台阶，书房地板下沿的缝隙透出的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隐约勾勒出暗门出口的轮廓。奈布停在最后几级台阶上，身体紧贴墙壁，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仔细倾听门外的动静。
寂静。
令人不安的、漫长的寂静。
就在奈布准备冒险探身查看时，一阵极其轻微、但绝非幻听的脚步声，从书房门外由远及近传来！
脚步声很轻，刻意放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停在了书房门口。
奈布的心沉到了谷底。不是莫里斯管家，老管家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不是这样。也不是普通的女仆或杂役，这个时间他们绝不敢靠近主人的书房。
会是谁？难道是杰克提前回来了？不，不可能，他离开时说过要一周。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的声音。
奈布瞳孔骤缩，身体瞬间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那里藏着从厨房“借来”的一把剔骨小刀，刀身不长，但极其锋利。
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一束昏暗的光线（可能是来人手中的烛台或提灯）斜斜地射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一个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动作迅捷而警惕。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奈布看清了来人——是那个总是跟在莫里斯管家身后、沉默寡言、负责夜间庄园外围巡逻的年轻男仆，艾伦。他手里端着一盏小小的铜制油灯，脸上没有白日的恭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带着探究和紧张的神情。
艾伦进来后，先是快速扫视了一圈漆黑的书房，然后将油灯放在门边的矮柜上，并没有立刻深入，而是站在门口，似乎在犹豫，又像是在仔细倾听什么。
奈布在暗门后的阶梯阴影里，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他能清楚地看到艾伦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到他目光几次扫过自己藏身的书架方向，心提到了嗓子眼。艾伦发现了暗门？还是只是例行检查？
艾伦在原地站了足有半分钟，终于动了。他并没有走向书架，而是蹑手蹑脚地朝着杰克巨大的书桌走去。他的目标似乎很明确。
奈布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他看着艾伦走到书桌后，没有去碰桌面上任何文件，而是弯下腰，开始极其小心地检查书桌的几个抽屉，尤其是侧面一个带复杂黄铜锁具的抽屉。艾伦从口袋里掏出几样细小的工具，开始尝试开锁。
原来是个内贼？趁主人不在，来偷东西？
这个发现让奈布心思电转。艾伦的行为无疑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转移注意力，甚至可能制造混乱、趁机逃离的机会。但他必须权衡：艾伦是否发现了暗门？如果他现在出去制服艾伦，动静有多大？会不会引来其他人？艾伦又知道多少关于杰克、关于这间书房秘密的事情？
就在奈布快速思索对策时，艾伦似乎遇到了困难，那个锁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直起身，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目光再次无意识地扫过书房各处。
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奈布藏身的书架方向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拿起油灯，朝着书架这边走了过来！
奈布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刀柄的手指收紧。他缓缓调整呼吸，将身体重心放低，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艾伦举着油灯，光线在书架和墙壁上移动。他走得很慢，很仔细，目光扫过一排排书籍、装饰品，最后……落在了那面隐藏着暗门的樱桃木墙板上。
他的脚步停住了，就停在暗门前不到两步的距离。油灯的光芒照亮了墙板上精致的雕花，也照亮了艾伦脸上逐渐放大的惊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去触摸墙板上的纹路，检查那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缝隙。
就是现在！
不能再等了！
奈布眼中厉色一闪，左脚在阶梯上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黑暗中扑出的幽灵，从尚未完全关闭的暗门缝隙中疾射而出！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黑影，右手闪电般探出，目标是艾伦持灯的右手手腕！
艾伦的惊骇刚刚浮现在脸上，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手腕就传来一阵剧痛和麻痹，油灯脱手飞出！
奈布的另一只手几乎在同一时间捂住了艾伦的嘴，将他后续的惊叫死死堵了回去，同时身体借着冲力，将艾伦狠狠撞向旁边的书架！
“砰！”一声闷响，艾伦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厚重的书架上，几本书籍被震落下来。油灯在空中翻滚着掉落在地毯上，灯罩碎裂，灯油泼洒出来，幸而火焰瞬间熄灭，没有引发火灾，但刺鼻的煤油味立刻弥漫开来。
“唔！唔唔！”艾伦被捂着嘴，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鬼魅般出现、穿着仆人制服却眼神凶狠如野兽的男人。他认出了奈布，这个新来的、被少爷特别“关照”的异族仆人！
奈布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捂着艾伦的嘴，膝盖顶在他的腹部，将他牢牢压制在书架上。剔骨小刀冰凉的刀刃，无声无息地贴上了艾伦的颈侧动脉。
“别动，”奈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哑的喘息和冰冷的杀意，“也别喊。除非你想立刻死。”
艾伦浑身僵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颈侧刀刃的锋利，以及身后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绝非普通仆人的、经历过真正杀戮的危险气息。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把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喉咙。
他拼命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不会反抗。
奈布稍微放松了一点捂嘴的力道，但刀锋依旧紧贴。“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低声质问。
“……偷、偷东西……”艾伦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少爷的书桌里……有、有他收集的一些稀有金币和债券……我、我欠了赌债……”
很合理的理由，但奈布并不全信。“你怎么知道暗门？”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艾伦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暗、暗门？什么暗门？我不知道……”他看到奈布眼神一冷，刀锋微微用力，吓得魂飞魄散，“别！我、我说！是……是有一次，我半夜巡逻，无意中看到……看到少爷从这里出来，墙好像动了一下……我只是猜测，没、没进去过！真的！”
他看起来不像说谎。奈布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一个发现主人秘密、又欠了赌债的贪婪仆人，确实可能鋌而走险。
“今晚你看到了什么？”奈布继续问，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刚进来！真的！我发誓！”艾伦几乎要哭出来。
奈布盯着他的眼睛，判断着他的话。他闯入书房的时间应该不长，可能确实没看到自己从暗门出来。而且，他现在的恐惧是真实的。
一个计划在奈布脑中迅速成型。
“听着，”奈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今晚你进来偷东西，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弄出了动静，惊慌失措地逃走了。明白吗？”
艾伦愣住了，随即明白了奈布的意思——这是要让他背下今晚所有异常动静的黑锅，同时掩护奈布的存在。“那、那你……”
“你没有看见我。”奈布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敢对任何人提起我，或者暗门，或者今晚发生的真实情况……我会找到你。你知道我能做到。”
艾伦打了个寒颤，疯狂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个贼！”
“很好。”奈布缓缓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但刀锋依然没有离开。“现在，制造点‘贼’该有的动静，然后滚。记住，你只偷了书桌抽屉里的一些零钱和一只怀表，其他什么都没碰，也不知道暗门。”
艾伦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故意碰倒一个笔筒，弄乱一些文件，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枚硬币和一只旧怀表（大概是他自己的）扔在地上，最后看了奈布一眼，连滚爬爬地冲向书房门口，拉开门，仓皇地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奈布站在原地，听着艾伦慌乱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快速走到暗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暗门在他刚才冲出来时已经基本合拢，只剩下一条极细的缝。他用力推了推，确认它已经重新锁死，从外面很难发现异常。
他又迅速检查了一下书房，将艾伦故意弄乱的地方稍微整理得更“自然”一些，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主要是暗门附近的灰尘脚印），然后捡起地上熄灭的油灯残骸，将它扔到书桌附近更显眼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依旧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情绪。刚才在石室里看到的一切，那面墙上的标本，那本笔记上的字句，此刻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恶心感。
但现在不是沉浸在情绪里的时候。
他悄无声息地溜出书房，轻轻带上门，沿着黑暗的走廊，迅速返回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中，他像真正的幽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到那个冰冷华丽的“囚室”，反锁上门，奈布才允许自己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的不适感。
他走到盥洗盆前，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艾伦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也给了他一个完美的掩护。今晚的“失窃案”足以吸引莫里斯管家和所有人的注意力，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怀疑或探查书房。他暂时安全了。
但安全只是暂时的。杰克迟早会回来。而石室里的秘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悬在他的头顶。
逃跑。
这个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和清晰。但他需要计划，需要信息，需要……时机。他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那只会更快地把自己送回那个标本罐里。
他需要更了解这座庄园的防卫，了解杰克的行踪规律，了解伦敦城外的世界……以及，或许，他需要一些“盟友”，哪怕只是暂时的、相互利用的盟友。
镜中的男人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猎物，开始学习如何反噬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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