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尔庄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而寂静。
杰克少爷离开伦敦已经五天。这五天里,奈布遵循着管家的安排,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洒扫和整理工作。白日里,他沉默而高效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像一架精确的机器。但每到深夜,当他独自躺在那个布置精美却冰冷如囚室的房间里时,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便会燃起不易察觉的火焰。
那天帮助小流浪儿的冲动之举,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久久不散的涟漪。那是一种久违的、遵循自己内心而非他人命令的感觉。它提醒着奈布,在他被训练成杀人兵器的躯壳之下,在他被迫扮演温顺仆人的面具之后,依然存在着一个名为“奈布·萨贝达”的灵魂,一个会同情弱者、会反抗不公的灵魂。
而杰克临走前那个充满占有欲的吻,和那句“等我回来,要看到你有所进步”的耳语,更是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时时拷问着他的神经。进步? 是变得更顺从,更像一件没有思想的精致摆件吗?
不。
奈布在黑暗中无声地握紧了拳。他需要做点什么,不仅仅是等待。他需要更清楚地了解这座庄园,了解那个将他视为所有物的男人,了解……可能的出路。
机会在第六天的深夜来临。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云遮蔽了星光,庄园沉浸在一片近乎凝滞的黑暗里。奈布像往常一样,在完成最后一次巡查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套间。但他没有换睡衣,而是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仆人制服——这能让他万一被撞见时,有更好的借口。
他靠在门后,凝神细听。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大摆钟传来规律的、沉闷的滴答声。他知道,凌晨两点到四点,是庄园守卫换班后最为松懈的时段,也是老管家莫里斯雷打不动的深度睡眠时间。
耐心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当时钟的指针悄然滑向凌晨三点时,奈布动了。他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走廊墙壁上的壁灯早已熄灭,只有尽头一扇彩色玻璃窗透进极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廊柱和挂画的轮廓。
他对庄园一楼的布局已了然于心。此刻,他的目标不是一楼。他需要去那些平日被禁止踏足的区域——比如,杰克少爷的书房深处,或者,庄园那些据说通往地下的、被封存的古老通道。
他首先转向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但奈布记得,杰克有时会忘记锁上内侧的一个小插销,尤其是在匆忙离开时。他蹲下身,从制服袖口的暗褶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经过打磨的铁丝——这是他在战场上跟一个老兵学的“小技巧”,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将铁丝探入锁孔,凭着细微的手感和听觉,他耐心地拨弄着。寂静中,机簧被触动的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存在。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咔哒”,门锁松开了。
奈布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入,随即反手将门虚掩。书房里一片漆黑,浓重的黑暗混合着皮革、旧书和雪茄的残余气息。他没有点燃任何光源,那太危险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同时调动全部感官去“观察”。
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云层缝隙间漏下的天光,他勉强能分辨出巨大的书桌、高耸的书架、以及壁炉的轮廓。他的目标不是书桌上的文件(那里很可能有陷阱或警报),而是书架后面——他曾偶然听到两个老园丁低声交谈,提及这间书房有“暗门”和“老伯爵留下的秘密”。
他屏住呼吸,开始沿着墙壁和书架缓缓移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华丽的木雕和厚重的书籍边缘,感受着任何可能的凹凸、缝隙或异常的温度差异。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动作依然稳定。
就在他探查到第三个书架与墙壁的接缝处时,指尖忽然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木头纹路的划痕。他停住,仔细摸索。那是一个隐藏在复杂蔓叶花纹中的、极其隐蔽的小小凹槽,形状……像一朵倒置的玫瑰。
奈布的心跳加快了一拍。他尝试用指尖按压,没有反应。轻轻旋转,似乎有极其微小的松动。他不敢用力,生怕触发未知的机关。思索片刻,他从怀中取出那根铁丝,将其弯成一个特定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探入凹槽深处,试探着勾动。
“咯……”
一声轻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转动声响起。紧接着,旁边一整面看似浑然一体的樱桃木墙板,无声地向内滑开了半尺宽,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向下延伸的狭窄阶梯!
暗门!果然存在!
奈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面会是什么?藏宝室?密室?还是……更不为人知的东西?强烈的危险预感与探究欲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探究欲占了上风。他侧身挤进缝隙,踏入阶梯。里面空气冰冷而陈旧,带着浓重的灰尘和石头的气味。阶梯很陡,他扶着冰凉的石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下。黑暗浓稠得仿佛有实质,他只能依靠触觉和极其微弱的气流变化来感知方向。
大约下了二十几级台阶,脚下变成了平坦的石板地。空间似乎开阔了一些,但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奈布停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盒——这是他从庄园工具间“借来”的、老式但可靠的燧石火镰和一小段浸了油脂的棉绳。
“嚓!”
微弱的火花亮起,瞬间点燃了棉绳。一团橘黄色的小小光晕在绝对的黑暗中绽开,虽然只能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却足以让奈布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石室,四壁都是粗糙的原石,没有任何装饰。空气干燥而冰冷。石室中央摆放着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大木箱,角落里堆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形状各异的东西。
但最吸引奈布目光的,是正对着阶梯入口的那面石壁。上面……挂满了东西。
他举着微弱的光源,一步步靠近。
看清的瞬间,他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那面墙上,整齐地悬挂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玻璃陈列罐。罐子里用透明的、微微泛黄的液体浸泡着——
各种昆虫和鸟类标本。
这本身并不稀奇,贵族常有收集标本的爱好。但让奈布浑身发冷的是这些标本的状态和……旁边的标注。
最左边的一排,是各种美丽的蝴蝶和甲虫,但它们并非完整,翅膀被精心地撕裂成不对称的形状,或者身体被钉成扭曲痛苦的姿态。每个罐子下方都贴着小标签,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
「碎裂之美,编号01,于南花园捕获。」
「挣扎的舞姿,编号07,温室蛛网所得。」
中间一排,是各种鸣禽和小型鸟类的标本。它们同样并非自然死亡的状态:有的被摆出引颈高歌却脖颈折断的姿势,有的羽毛被染上不自然的诡异颜色,有的眼睛被换成细小的、闪烁着冷光的黑曜石。标签上写着:
「永寂的夜莺,编号13,鸣唱最美时终止。」
「染血的知更鸟,编号19,试图逃离笼中。」
而最右边,也是最令奈布感到毛骨悚然的一排……是空的。只有几个光洁如新的玻璃罐,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下方贴着尚未填写编号和名称的空白标签,仿佛在等待着……新的收藏品。
奈布的目光死死盯在其中一个空罐子下方,那里虽然标签空白,但罐子表面却被人用指尖,沾着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希望是颜料),画上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记号——那是一个简笔画,画的似乎是一个侧脸的人影轮廓,线条简单,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专注感。
这个人影轮廓……竟与他自己的侧影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嗡”的一声,奈布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冻结了。那些被精致囚禁、被扭曲定格的生命,那些冰冷的标签,那些等待填满的空罐子……还有杰克平日里看着他的、那种混合着欣赏与占有的温柔目光……
他明白了。
在杰克·里德尔眼中,他奈布·萨贝达,与这些被捕获、被“收藏”、被按照主人喜好“塑造”的蝴蝶和鸟儿,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美丽的、有趣的、值得花费心思去“保存”的物件。
所谓“贴身男仆”,所谓“特别的关照”,都只是这场漫长“收藏”过程的一部分。杰克在耐心地打磨他,驯化他,等他变得“完美”,然后……或许就是被放入这地下石室某个空罐子里的时刻?或者,是以另一种更“鲜活”但也更永恒的方式,成为少爷独一无二的“珍藏”?
极致的愤怒与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奈布的理智。他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光源剧烈晃动,险些熄灭。
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些令人作呕的“收藏”。快速扫视石室的其他地方。那些木箱里装着什么?那些油布包裹的又是什么?但他没有时间探查了,每一秒停留都增加着被发现的风险。
他转身,正要沿着阶梯返回,目光却瞥见石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厚实的皮质笔记本。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就着微弱的光,看向翻开的那一页。
日期是杰克离开伦敦的前一天。
页面上是流畅优美的笔迹,记录着一些日常琐事和对几笔“投资”的看法。但在页面最下方,有一行单独被圈出来的字迹,墨迹似乎比别的更深:
「我的小先生今日修剪玫瑰时,被刺扎伤了手指。那滴血落在花瓣上的样子……真是令人难忘的生动。或许,生命的鲜活与脆弱并存,才是终极的美学?需要思考。他的‘进步’令人欣慰,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完美的标本,需要最极致的瞬间。」
“啪!”
奈布手中的火镰和棉绳,因为他无法控制的颤抖,掉落在了冰冷的石板上。最后一点光源滚了几下,熄灭了。
石室重新被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
奈布站在原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中,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这不是庇护所,甚至不仅仅是牢笼。
这是一个标本师的工作间。
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正在被精心处理和准备的……终极藏品。
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绝望、又如此坚定地刻入他的骨髓。
黑暗中,奈布·萨贝达缓缓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眸里,最后一丝犹豫和迷茫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战场亡命徒的、冰冷而决绝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