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事件后，庄园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仆人们看奈布的眼神，除了之前的好奇与审视，又多了一层隐晦的忌惮。他们似乎都“知道”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异族仆人，是杰克少爷明确划入羽翼之下、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
管家莫里斯先生对奈布的态度反而更加严格，近乎苛刻地纠正他礼仪上最细微的差错，仿佛想用这种方式，维护某种摇摇欲坠的秩序感。奈布对此并无怨言，严格的规矩某种程度上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框架，让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哪怕这框架本身也是牢笼的一部分。
杰克似乎很满意这种变化。他对奈布的“教导”更加深入，也更加……私人化。
他开始让奈布进入他的书房深处，接触一些看似普通、实则可能涉及某些隐秘事务的文件整理（当然，都是经过筛选的）。他会在奈布为他准备雪茄或红酒时，随意地谈起伦敦地下世界的某些传闻，某个政客的丑闻，或是某批“特殊货物”的运输路线。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闲聊，但奈布能从那些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这位看似完美的贵族少爷背后，可能拥有的、远非慈善家那么简单的影响力网络。
“恐惧是很好的工具，奈布，”一次，杰克在看着奈布擦拭一把造型古朴、锋利异常的拆信刀时，忽然说道，“但比恐惧更持久的，是利益，和……共同的秘密。”他接过奈布递来的刀，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刃口，“你和我，现在就有很多共同的‘秘密’了，不是吗？”
奈布垂下眼睫，没有回答。他知道杰克在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捆绑他，将他拉入那深不见底的灰色地带。他厌恶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挣脱。
身体上的接触也变得频繁起来。杰克似乎非常热衷于“纠正”奈布的仪态，手指时常会“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脊背，按住他的肩膀，或是在为他整理领结时，指腹暧昧地擦过他的喉结。每一次触碰都让奈布如芒在背，肌肉紧绷，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松，忍受那冰凉的指尖带来的战栗。
最让奈布难以忍受的，是杰克对他身上伤疤的兴趣。
一个闷热的午后，杰克推掉了所有约会，待在阴凉的书房里。他让奈布帮他取书架高层的某本厚重大部头。奈布踩着梯子去拿，衬衫的下摆因动作而上提，露出一截紧实的腰腹，以及上面一道斜斜的、狰狞的旧伤疤——那是某个殖民地战场上，差点将他开膛破肚的刺刀留下的纪念。
他刚把书取下，就感觉梯子微微一动。杰克不知何时来到了梯子下方，一只手扶住了梯子，另一只手却毫无预兆地、直接探入了他的衬衫下摆，微凉的掌心贴合在了那道凸起的伤疤上。
奈布浑身剧震，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猛地低头，对上了杰克仰视的目光。那双绿眼睛里没有了惯常的温和笑意，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痴迷的探究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别动。”杰克的声音有些低哑，手指沿着疤痕粗糙的纹路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浮雕艺术品，“这么深的伤口……当时一定很痛吧？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触碰带来的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被解剖般的审视感。奈布感到一阵反胃，额角青筋跳动，几乎要控制不住挥拳的冲动。
“少爷，请放手。”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冷硬如铁。
杰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眼中的痴迷迅速褪去，恢复了那种从容的笑意。他缓缓抽回手，甚至体贴地帮奈布拉了拉皱起的衬衫下摆。
“抱歉，我失态了。”他退开一步，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觉得，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故事。而你，我的小先生，看起来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那天晚上，奈布在盥洗室待了很久。他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被触碰过的皮肤，直到那块地方变得通红，仿佛想洗掉那种粘腻的、被标记般的感觉。他看着镜中自己阴沉的脸和那道伤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杰克对他，根本不是对“人”的兴趣，而是对一件稀有、破损、却因此更具收藏价值的战利品的狂热。
就在奈布内心的压抑和对杰克的厌恶与日俱增时，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了。
杰克需要离开伦敦几天，去北方的庄园处理一些“家族事务”。他没有带奈布，只带了莫里斯管家和几名心腹随从。
“乖乖看家，我亲爱的。”临走前，杰克吻了吻奈布僵硬的脸颊（奈布无法躲避），碧绿的眼眸凝视着他，“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你……有所进步。”
庄园少了主人，似乎连空气都轻松了一些。奈布被安排了其他一些相对自由的洒扫整理工作。他利用这个机会，更加细致地观察着庄园的人员往来和日常运作规律。
第三天傍晚，天空阴沉，暴雨将至。奈布被派去整理庄园边缘一间存放旧物和工具的小仓库。就在他搬动一个沉重的木箱时，角落里一阵细微的、不同于老鼠的响动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手中握住了一根顺手的铁棍。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几个破麻袋后面——是个孩子，大约八九岁年纪，衣服破烂，脸上脏兮兮的，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是个偷溜进来躲雨或者偷东西的小流浪儿。
奈布松了口气，刚想放下铁棍，问话。但那孩子看到他接近，尤其是看到他手中的铁棍和脸上冷漠的表情（奈布不擅长做出温和的表情），吓得猛地向后缩去，撞倒了一个空罐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与此同时，仓库外传来了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什么声音？”
“好像是旧仓库那边！”
孩子吓得瑟瑟发抖，绝望地看着奈布，眼里充满了哀求。
几乎是本能快于思考，奈布一个箭步上前，不是抓住孩子，而是迅速将他塞进了旁边一个空着的大酒桶里，并用几个麻袋虚虚盖住桶口。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搬动那个木箱，弄出更大的响声。
守卫推门进来，手电光扫过：“谁？哦，是你啊。刚才什么声音？”
“箱子没放稳，倒了。”奈布平静地回答，拍了拍手上的灰。
守卫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异常，嘟囔了两句“小心点”，便离开了。
奈布等脚步声远去，才掀开麻袋。孩子从桶里爬出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小脸上满是困惑和感激。
“从后墙的排水口出去，快走，别再来了。”奈布指了指方向，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语内容却截然不同。
孩子愣了愣，然后用力点点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仓库，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雨幕中。
奈布站在原地，听着渐渐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纷乱。他刚才做了什么？保护了一个闯入者，欺骗了守卫。这完全违背了他作为“仆人”的职责，甚至可能带来麻烦。
但……当他看到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睛时，他想起了战场上那些无辜被卷入的平民，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无法保护的人。某种被杰克刻意压抑、被他自己深埋起来的本能，在刚才那个瞬间，冲破了冰冷的束缚。
他帮助了一个弱者，违背了“规则”。
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活着的感觉。同时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依然有什么东西，没有被这华丽的牢笼完全磨灭。
或许，他不仅仅是一件等待被“打磨”的兵器。在他沉默的躯壳之下，属于战士奈布·萨贝达的灵魂，从未真正屈服。只是等待着，一个裂开这牢笼缝隙的机会。
而这场意外的暴雨和那个闯入的孩子，或许就是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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