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好好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顾言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落在寂静的阳台里,却像冰锥砸进深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过来,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陷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紧紧锁着苏晚。
林清清去了瑞士疗养。
戏台清了场。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指尖冰凉。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着未知情绪的深海。
算账?算什么账?是她泼酒的羞辱,是她搅乱庆典的冒犯,还是……那些关于剧本和系统的、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远处城市的喧嚣被庭院的高墙和艺术区的静谧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此刻,这个世界仿佛真的只剩下了阳台上的他们两个人。
“账?”苏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却竭力维持着平稳,“顾总想怎么算?是按照你以前的规矩,还是……”她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按照现在,‘我们俩’的规矩?”
她在试探,试探他所谓的“撕了剧本”到底有几分真意,试探他划下的这个新战场,边界在哪里。
顾言琛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直起身,但并未拉开距离,反而伸手,从旁边小几上拿起那本《荒原》,指尖漫不经心地捻过书页。
阳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和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有种奇异而脆弱的质感。
“以前的规矩……”他低喃,像在品味这个词,“太无趣了。”
他抬起眼,目光从书页移回她脸上:“苏晚,你告诉我,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被写好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或指控都更锋利。
苏晚喉咙发紧。他想讨论哲学?还是想诱使她承认更多关于系统和“剧本”的事?
“感受是真的。”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发虚,但随即又用力补了一句,“痛是真的,怕是真的,想反抗……也是真的。”哪怕这反抗本身也笼罩在虚幻的疑云之下。
顾言琛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苏晚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久到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响。
“是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他合上书,将它轻轻放回原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不,更像是某种仪式性的搁置。
然后,他再次看向她,眼神里那些翻涌的暗流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就从感受开始算。”
他往后退开半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转身走向起居室内部。
苏晚僵硬地坐在躺椅上,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一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顾言琛走到矮几旁,那里除了她刚刚吃完的空碗碟,还放着一个造型极简的黑色文件夹,似乎是他刚才进来时随手放在那里的。
他拿起文件夹,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封皮。
“苏氏集团,最近在争取城东新区那块地。”他背对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父亲很看重这个项目,投入了集团近三分之一的流动资本。”
苏晚的呼吸骤然一停。
苏家……父亲……这些属于原主、却也和她现在的生存息息相关的现实,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猛地敲碎了这几天近乎与世隔绝的虚幻感。
顾言琛把她关在这里,却从未忘记她背后的苏家,从未忘记她可以牵制的筹码。
“顾总这是在提醒我,我的‘感受’和‘反抗’,代价可能很昂贵?”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顾言琛转过身,手里拿着文件夹,缓步走回阳台。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文件夹递到她面前。
“看看。”
苏晚没有接,警惕地看着他。
顾言琛也不催促,只是保持着递出的姿势,眼神平静无波。
僵持了几秒,苏晚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封皮,她翻开。
里面不是商业文件,也不是什么威胁信。
是照片。
很多照片。
有些明显是偷拍的角度:她的父亲苏宏远在某个私人会所外,神色凝重地与几个面生的人交谈;她的母亲在奢侈品店,眉头紧蹙地看着手机;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夜店门口与人推搡,脸色通红……照片的时间戳,最近的就在昨天。
还有一些,是资料页的复印件。
苏氏集团近期的财务报表摘要,几个核心项目的进展评估,甚至……几份银行信贷部的内部沟通纪要截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和风险提示。
苏晚一页页翻过去,手指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苏家的困境,而是因为顾言琛这种展示力量的方式。他不仅在监视她,还在全方位地审视、甚至可能操控着她背后的家族。
他不用说什么威胁的话,这些赤裸裸的证据,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告诉她——她的“任性”,可能带来的后果。
“你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但声音里的微颤出卖了她。
“意思是,”顾言琛走到阳台栏杆边,背对着她,望着远方,“你的感受,你的反抗,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有重量,有涟漪。”他侧过脸,余光扫向她,“这就是现实。我的现实,你的现实,苏家的现实。与任何‘剧本’无关。”
他转回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现在,还觉得你的‘反抗’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苏晚攥紧了手中的文件夹,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在逼她看清,逼她承认,她所谓的觉醒和反抗,并不是一场可以独自上演的悲壮独角戏。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牵连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锚点”——苏家。
系统可能暂时沉默了,但现实的獠牙,一直就在那里,而握着缰绳的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所以呢?”她听见自己干涩地问,“顾总想用苏家,逼我就范?像以前一样?”
“以前?”顾言琛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以前我需要用这些来逼你吗?苏晚,以前是你自己把苏家,把你的一切,双手捧到我面前,求我收下。”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苏晚最羞耻的痛处。原主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痴恋,是她无法洗刷的原罪,也是顾言琛此刻用来刺痛她最有效的武器。
苏晚的脸血色尽褪。
顾言琛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嘴唇,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走近两步,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微微起伏的锁骨线条。
“我不需要逼你。”他低头,注视着她因为屈辱和愤怒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般的磁性,“我只是让你看清楚,游戏规则。”
“从现在起,苏晚,你的感受,你的选择,你的反抗,”他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虚虚地拂过她手中文件夹的边缘,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皮肤,“都会产生真实的后果。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对我。”
他收回手,插回裤袋,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淡:
“这就是‘我们俩’的规矩。没有预设的剧本,但有真实的代价。每一步,你想清楚。”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文件夹你可以留着。慢慢看。”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随即是门锁合拢的轻响。
阳台再次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和手里那份沉甸甸的、装满现实冰冷的文件夹。
阳光依旧炽烈,却再也驱不散她浑身的寒意。
顾言琛用最残酷的方式,将“现实”摊开在她面前。他撕掉了所谓“剧本”的虚幻外衣,却露出了底下更加狰狞的、由权势、利益和人性交织的真实牢笼。
他给了她选择,却也给每个选择都标上了她可能付不起的价码。
他不是在逼她就范。
他是在逼她,在清醒地权衡了所有代价之后,依然做出选择。
无论那选择是什么。
苏晚缓缓坐回躺椅,将文件夹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块冰。她望向庭院高墙之外,那片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系统的沉默,顾言琛的进逼,苏家的危机……所有线索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套在她的脖颈上,缓缓收紧。
而她的时间,似乎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