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连星光都被厚重的云层压得透不过气。海风比白天凛冽了数倍,裹挟着呛人的咸腥气和深夜特有的湿冷,呼啸着掠过悬崖峭壁,刮在脸上像细密的冰刃,割得皮肤隐隐作痛。浪涛拍击礁石的轰鸣,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沉闷力道。
厉承晏像一头蛰伏的猎豹,匍匐在距离苏眠小屋约三百米外的嶙峋礁石丛中。他身上盖着一块迷彩色的特制伪装布,布料表面的蜂窝状涂层能吸收大部分红外热信号,边缘的岩石纹理印花与周围黑黢黢的礁石无缝贴合,不凑近到三米内,根本看不出这里藏着一个人。冰冷的潮水就在他身下两米处翻涌,白色的泡沫溅上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布料钻进皮肤,冻得小腿肌肉微微发僵,可他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他没选风险更高的海上接近路线。上次循环,他就是试图从海路绕后,刚摸到礁石滩边缘就触发了水下震动传感器,瞬间被三道探照灯锁定,那场突围耗尽了他所有备用弹药,还差点被流弹击中肩胛。再结合秦守拙手绘的地形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三处海上暗桩的精确坐标,厉承晏笃定,“磐石”对海上方向的监控只会更严密,毕竟那是苏眠理论上最可能的逃脱路径。他最终选了悬崖侧面的一条野径,那里植被茂密,风化的岩石形成了不少天然凹陷,正好能遮挡身形。他用钛合金登山镐凿开岩缝,系上高强度静力绳,指尖被岩石磨得渗出血丝,掌心的老茧都磨破了,这一路足足耗了近两个小时,体力消耗巨大,却换来了最大限度的隐蔽。
此刻,他正通过一具高倍率夜视望远镜观察着小屋及周边区域。望远镜镜筒裹着一层防滑橡胶,抵在眼眶上带着微凉的触感,镜内的视野泛着淡淡的军绿色,将黑夜中的一切都清晰勾勒出来。
小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像一枚被遗忘在悬崖阴影下的白色贝壳。但在夜视镜里,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四个清晰的热源信号正在缓缓移动或静止,那是人体散发的红外特征,轮廓分明。两个在正门附近来回踱步,步伐沉稳,手臂自然下垂,指尖隐约能看到制式枪械的轮廓;一个蹲在侧面窗户下,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只有头部偶尔微微转动;还有一个守在屋后通往礁石滩的小径拐角,每十五分钟就沿着小径走一个来回,警惕性极高。这是标准的四点包围监视阵型,滴水不漏。
除此之外,望远镜集成的简易频谱分析仪还在屏幕上跳出三个不同频率的波纹,低功率无线信号正在持续发射,滋滋的微弱电流声通过内置耳机传入耳中。厉承晏微微皱眉,这大概率是加密对讲机的通讯信号,也可能是微动传感器——只要有人靠近,传感器就会立刻触发警报。
防守严密得超乎想象,和第一次循环时那种直接粗暴的突袭截然不同。这印证了秦守拙的判断:“磐石”的技术和策略都在迭代,他们不再急于动手,而是想先布下天罗地网,确保绝对控制后再收网。这个发现让厉承晏的心脏沉了沉,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军用匕首,刀柄的防滑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踏实的触感。
他缓缓移动镜头,看向秦守拙建议的那片海桅木灌木丛。那里距离小屋东侧约五十米,地势略高,背靠一块数米高的黑色巨石,茂密的枝叶交错纵横,既能挡住小屋和主路方向的视线,又能清楚观察到正门和侧面的动静,确实是部署记录仪的绝佳位置。夜视镜下,那片区域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热源,也没有检测到电子信号,看起来是监控的一个相对盲区。
但厉承晏没有立刻行动。他趴在礁石上,呼吸放得极缓,几乎与海潮的节奏同步。他在默默记录巡逻者的移动规律:正门的两人每十分钟交换一次站位,窗户下的守卫半小时会抬头望一次天空,屋后的人则每十五分钟巡逻一圈。这些细微的规律,是他唯一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潮声单调而持久,夹杂着风吹过灌木丛的呜咽声,成了夜色里唯一的背景音。凌晨两点左右,是人体生物钟最疲惫的时刻,连空气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松弛感。
就在这时,小屋后方的那个热源突然动了。他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脚步放缓,缓缓朝着正门方向移动。走到正门处,他和其中一个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被海风打散,只能隐约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片刻后,其中一个守卫抬手,点燃了一支烟。微弱的红光在夜色中一闪即逝,像一颗转瞬熄灭的星子,在军绿色的视野里留下一道短暂的残影。
机会!
东侧灌木丛附近的监控,出现了短暂的、因人员注意力转移而形成的真空!
厉承晏没有丝毫犹豫。他像离弦的箭般从礁石后窜出,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地面滑行。他巧妙利用岩石和海桅木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脚步轻盈得像一阵风,脚下的碎石和沙砾被他精准避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二十秒,他成功潜入灌木丛深处,后背紧紧贴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冰凉的岩石带着海风的寒气,混杂着泥土和海草的腥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些许倦意。他迅速从战术背包中取出“相位偏移记录仪”,设备外壳是磨砂金属材质,握在手里冰凉刺骨。
他按照秦守拙的指导,长按侧面的隐蔽开关三秒。幽蓝色的屏幕瞬间亮起,上面滚动着自检进度和预设参数:信号频率433MHz,嗅探范围50米,待机时长72小时。确认无误后,他将其切换到“嗅探-待命”模式,随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强力瞬干胶和迷彩伪装网,将记录仪牢牢固定在岩石底部一个向内凹陷的缝隙里,又用附近的枯枝落叶层层遮掩。从外面看,那里和周围的岩石肌理别无二致,绝无任何破绽。
完成这一切,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他屏息凝神,再次通过夜视镜观察小屋方向。那两个抽烟的守卫还在低声闲聊,东侧区域依旧安静。
撤!
他沿着原路,以同样谨慎迅捷的速度退回最初的礁石观测点。直到重新被冰冷的岩石和伪装布包裹,他才允许自己稍稍放松紧绷的肌肉,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第一步,记录仪部署,完成。
他没有立刻离开。记录仪需要持续工作,直到触发事件发生。他必须确认自己的潜入和部署没有引起任何警觉。他继续潜伏观察了半个小时,小屋周围的守卫逐渐恢复了最初的巡逻模式,没有任何异常调动,也没有出现加强搜查的迹象。
看来,暂时安全。
厉承晏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战术手表,荧光指针显示此刻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他必须赶在“磐石”增加白天巡逻密度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栋沉寂的白色小屋。苏眠就在里面,她是清醒着警惕四周,还是已经陷入沉睡?她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吗?她知道,有一个来自另一个循环的男人,正在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在黑暗中与这些阴影周旋吗?
没有答案。只有海风依旧在耳边呜咽,带着化不开的寒意。
他悄无声息地沿着来时的险峻路径开始撤退,下山比上山更考验控制力。这段近乎垂直的岩壁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岩缝可供抓握,稍有不慎,一块松动的石头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暴露踪迹。
就在他下到一半,手脚并用攀附在岩壁上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海风和浪涛的“嗡嗡”声,从头顶斜上方的夜空中传来。
厉承晏全身一僵,瞬间停止所有动作,将身体死死贴在岩壁的阴影里,连呼吸都骤然停滞。
他缓缓抬头,夜视镜中,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物体正以稳定的低速,无声无息地沿着悬崖边缘平行巡航。它外形呈流线型,机身下方装有多个镜头和传感器探头,尾部闪烁着一颗微弱的红色定位灯。
无人机!
而且是静音型号的专业侦查无人机!这种机型搭载了消音螺旋桨,飞行时的噪音低于30分贝,在海浪声的掩盖下,几乎很难被察觉。
厉承晏的心猛地一沉。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例行巡逻,还是自己刚才的动作暴露了行踪?
无人机似乎并没有锁定他所在的具体位置,只是按照预设航线,慢悠悠地扫视着悬崖断面和下方的礁石滩。但它飞行的路线,恰好会经过他上方不远处的崖顶——也就是他刚才攀爬上来的地方!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贴身的作战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窜。如果这架无人机搭载了高精度红外热成像仪,很可能会捕捉到他刚才攀爬留下的新鲜痕迹,甚至能探测到他此刻贴在岩壁上的身体散发的热源!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瞬间否决了所有逃生方案:跳进海里?海浪与体温的巨大反差,在热成像仪下会形成极其明显的轮廓;快速移动?岩壁光滑,无处可藏,一动反而会暴露目标。
只能赌。赌无人机的传感器在夜间复杂地形下精度受限,赌它只是例行巡逻,没有进行针对性扫描。
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被强制压缓,全身肌肉紧绷得像一块钢板,身体与冰冷的岩石完美贴合,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无人机那红色的指示灯,如同恶魔的眼睛,缓缓从他头顶上方约七八米处滑过。嗡鸣声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想象出机身下方的镜头正在缓缓旋转,冰冷地扫描着每一寸岩壁。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岩壁的寒意透过作战服渗进来,冻得他牙关发紧,四肢却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麻。
终于,那嗡鸣声渐渐远去,红色的光点朝着海岸线的另一个方向移动,最终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厉承晏依旧没有立刻动弹,又在岩壁上僵了整整一分钟,确认无人机没有折返的迹象,才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这口气刚一呼出,就被冰冷的空气吹散。他的四肢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太险了。
“磐石”的监控网络,果然已经实现了立体化、高科技化。地面有巡逻守卫和传感器,空中有静音无人机巡航,他们对这片区域的掌控,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密数倍。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用最快的速度、最谨慎的动作继续向下攀爬。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指关节处磨得通红,直到双脚稳稳踩在崖底的沙地上,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立刻钻进预先看好的一片茂密防风林,这片树林长得枝繁叶茂,足以遮挡空中的视线,这才真正脱离了悬崖区域的直接监控范围。
没有停留,他在林地中快速穿行,避开杂乱的灌木丛和突兀的树根,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跑了数公里,直到绕到一条偏僻的乡村公路旁。路边的草丛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旧款越野车——这是他提前让林楠安排好的备用车辆。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锁上车门的瞬间,厉承晏才感觉稍微找回了一点安全感。汗水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四点十分。
记录仪部署成功,但过程惊心动魄,也再次验证了敌人的强大。
他没有休息,拧动车钥匙发动汽车。引擎低低地轰鸣一声,车身轻微震动了一下。他挂挡、踩油门,车子缓缓驶离路边,朝着城市方向开去。下一个目标:城东旧仓储区C - 12号仓。林楠的情报提到那里近期有不明人员活动,哪怕只是远远观察,或许也能发现些与“磐石”相关的线索。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灰白,将浓稠的夜色撕开一道细微的口子。第二次循环的第四天,即将在疲惫、紧张和新的危机感中到来。
海边的记录仪静静潜伏在岩石缝隙中,幽蓝的屏幕早已暗了下去,进入最低功耗的“嗅探”状态,默默等待着那个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峰值时刻”来临。
而厉承晏知道,他与“磐石”在黑暗中的这场猫鼠游戏,才刚刚进入更加危险的深水区。手腕上那个来自循环的神秘刻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如同脉搏般同步跳动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