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仍盘踞在城东旧仓储区的残骸里,迟迟不肯褪去。厉承晏藏身于扭曲的储油罐阴影下,布料紧贴着脊背,冷汗蒸发后带来的凉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C-12号仓库方向的零星灯火与嘈杂人声早已平息,追兵似乎没有扩大搜索范围——或许是忌惮在开阔地带暴露行踪,又或许是那枚干扰器制造的混乱,让他们错判入侵者早已远遁。
但厉承晏不敢有丝毫松懈。腕间的刻印持续散发着低热,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在皮肤下搏动。昨夜窥见的画面,此刻仍如毒刺般扎在脑海:冰冷的铁笼里蜷缩着绝望的身影,防护服下是毫无波澜的漠然眼神,还有行动队长那句淬着寒意的“观测者变量确认活跃”。他陡然清醒,自己对抗的从来不是什么商业对手,而是一个视鲜活生命为实验耗材的冰冷地狱。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被罪恶浸透的区域。
天边已泛起一缕惨淡的灰白,厉承晏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借着废弃机械与半人高的荒草掩护,朝着仓储区外围悄然移动。此刻,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远处野猫的一声啼叫,脚边碎石滚动的轻响,甚至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都成了悬在头顶的警钟。每一道阴影都可能潜藏着窥视的眼睛,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直到彻底甩开那片死寂之地,汇入早班车流与渐起的人声,他才敢稍稍放缓脚步,但紧绷的神经依旧像拉满的弓弦,没有半分松弛。
他不能回任何一处旧安全屋。“磐石”的反应速度与监控能力,显然超出了秦守拙的预估,昨夜仓储区的惊险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极有可能已经通过干扰器的特征,或是其他遗漏的线索,开始勾勒他的活动范围。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全新的临时落脚点,更要尽快确认,昨晚放进死信箱的“充电宝”是否被取走,苏眠那边,是否有回应传来。
上午九点,厉承晏出现在城市另一端的大型连锁自助仓储设施。他用一个全新的、与过往毫无关联的假身份,支付了足额的预付现金,租下了最小的一个仓储格。空间逼仄得仅能容身,却胜在人员流动复杂,监控布设松散,且商家刻意强调租户隐私——这里,是绝佳的短期避风港。
沉重的金属门被锁死,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唯有通风口漏进一丝惨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格内的昏暗。厉承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这是循环开始以来,他第一次卸下所有防备,任由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全身。这疲惫无关身体,而是精神上层层叠加的死亡压力、碎片情报的冲击,以及孤身作战的孤独重量。
他需要整理线索,更需要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仓储区的实验室,坐实了“磐石”对“共鸣体”的残忍利用,也印证了他们行动的迫切性——苏眠的危险系数,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飙升。而他自己,也早已从无关紧要的“干扰因素”,升级为需要“优先处理”的高风险目标。
秦守拙提供的记录仪,已经部署在海边的锚点。那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能捕捉到足以撼动全局的“信息残影”。而那个死信箱,则是当前唯一能连接苏眠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桥梁。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到三点,是陈墨约定的取反馈窗口。现在是上午十点,他还有三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也必须在这个窗口内,赶赴那个约定的地点。
下午一点二十分,厉承晏再次踏入市立美术馆。与昨日相比,他换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休闲装,刻意佝偻着脊背,步履间带着几分倦意,活脱脱一个趁午休间隙逛展的疲惫上班族。他没有直奔三楼东侧的洗手间,而是先在相邻的几个展厅里缓步流连,目光看似落在墙上的画作上,实则早已将每个参观者与工作人员的神态尽收眼底,确认没有可疑的视线,也没有反常的停留。
一点三十五分,他推门走进东侧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最深处的隔间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无人”的标识。厉承晏闪身而入,反手锁死隔间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沓。
狭小的空间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震得耳膜微微发疼。他蹲下身,指尖触上马桶抽水箱的后盖——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里,带着一丝细微的划痕,显然,后盖近期被人挪动过。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撬开那个隐秘的夹层。
夹层是空的。
“充电宝”已经被取走了。可这并不代表一定有回信——或许是陈墨按惯例取走了设备,又或许,这个死信箱已经暴露,落入了“磐石”的掌控。
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指尖却在夹层边缘摸到了一点异样——不是灰尘的粗糙,而是一种极细的、带着植物纤维质感的碎屑。他捻起那点碎屑,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仔细端详——是金黄的,形状细碎,分明是银杏叶的残片。
是陈墨书里夹着的那片老叶?还是……另有隐情?
厉承晏立刻扩大了搜索范围,手指在抽水箱的侧面、背面,乃至隔间的隔板下方一寸寸摸索。终于,在抽水箱与墙壁的夹缝里,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扁平光滑的物体。
不是预想中的纸条或芯片。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出——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银色金属盒,触手冰凉,通体没有任何标识,严丝合缝,仿佛是一块浑然天成的金属锭。
这不是约定好的传递方式。但那一点银杏叶碎屑,无疑是无声的提示。陈墨,或者苏眠,临时更改了方式。是因为死信箱已经不安全?还是这次的信息,需要用更隐秘的方式传递?
厉承晏将金属盒攥进掌心,没有在隔间内多做停留。他快速抹去所有触碰过的痕迹,确认一切恢复如初,这才拉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洗手间。从进入到离开,前后不过两分钟。
他没有立刻离开美术馆,反而转道去了二楼的咖啡厅。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温水,看似在放空远眺,实则目光始终留意着入口处的动静。二十分钟里,没有可疑人员出现,也没有异常的视线投向他。
直到下午两点半,他才混在一波离开展厅的人群里,走出了美术馆的大门。之后,他又在附近纵横交错的街巷里绕了三四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这才快步返回那个自助仓储格。
金属门再次被锁死,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厉承晏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掌心摊开那个银色金属盒。他反复摩挲着盒身,终于在侧面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那凹陷需要特定的角度和力度按压,才能被感知。
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对准凹陷,用力一按。
“嗒。”
一声轻响,几不可闻。严丝合缝的盒盖,应声弹开一道细缝。没有机簧运转的杂音,也没有预想中的光芒外泄。厉承晏屏住呼吸,缓缓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芯片,没有纸条,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高科技信息载体。
只有一枚银杏叶。
这不是陈墨书中那片干枯发脆的老叶,也绝非寻常的书签。叶片被一种透明得近乎无形的材质完美封存,色泽是鲜活到近乎不真实的金黄,叶脉清晰得如同工笔细描,在仓储格昏暗的光线下,竟散发着一层极其微弱却稳定的乳白色柔光,仿佛将一小片月光,永远囚禁在了叶片里。
厉承晏的呼吸骤然停滞。他小心翼翼地将叶片取出,触手微凉,质地坚韧得超乎想象。他轻轻翻转叶片,目光落在叶背——靠近叶柄的位置,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极细笔触,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是苏眠的笔迹。
“旧港区,七号码头,废弃灯塔。今日,日落时分。独自前来。”
她回应了!而且,是直接的、明确的会面邀请!
时间,定在今日日落。地点,选在旧港区的废弃灯塔。要求,只有两个字——独自。
旧港区七号码头……那里远离“磐石”活跃的三号码头区域,偏僻荒凉,人迹罕至。而那座废弃灯塔,孤悬在半岛尽头,视野开阔到能看清数海里外的动静,易于察觉接近者。可反过来想,一旦被围困,那里便是插翅难飞的绝地。
“独自前来”。她特意强调了这一点。是不信任秦守拙与陈墨的渠道?还是判断只有孤身前往,才能降低被“磐石”的监控算法捕捉的风险?又或者,这场会面本身,就藏着不能被第三方知晓的秘密?
厉承晏的目光,久久凝注在那片泛着微光的银杏叶上。这叶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它如何能在时间循环里,保持这般违背常理的“异常状态”?苏眠将它作为信物,仅仅是为了彰显独一无二,便于识别?还是说,这片叶子本身,就是信息的一部分,甚至是一把能打开某个秘密的“钥匙”?
他将叶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金属盒,扣紧盒盖,贴身藏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迷雾中窥见微光的悸动。这是第二次循环以来,他第一次收到苏眠直接的、主动的讯号。
日落时分。时间,已经不算宽裕。
他必须立刻准备。独自前往,不代表要赤手空拳地闯龙潭虎穴。厉承晏起身,清点随身装备:锋利的军用匕首,多功能便携工具,秦守拙备用的另一台干扰器,还有那部从不离身的加密手机。他需要规划最隐蔽的路线,提前侦察灯塔周边的环境,更要制定好周全的应急预案——一旦遭遇埋伏,该如何脱身,如何反击。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理清思绪。苏眠究竟想告诉他什么?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警告?是一份并肩作战的合作邀请?还是……一场彻底摊牌的对峙?
厉承晏将金属盒紧紧攥在掌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袭来,但比疲惫更强烈的,是那份在迷雾中望见灯塔光芒的迫切。
他很清楚,这场日落时分的灯塔之约,可能是打破循环的转折点,也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
也必须前往。
腕间的刻印,仿佛感应到他的决心,陡然散发出一阵灼热的温度,烫得他皮肤微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