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实验室里,冷光灯管在天花板上一字排开,光线刺眼得让瞳孔下意识收缩。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臭氧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混着仪器运行时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因为秦守拙的话语,连流动的空气都仿佛瞬间凝滞。操作台边缘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有常用的按键区域被磨得发亮,透着常年使用的痕迹。
“不仅仅是‘磐石’的外勤……”厉承晏重复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刻印——那道纹路带着皮肤愈合后的粗糙质感,微微凸起,像一道永不消退的伤疤。他眼神锐利如刀,目光扫过秦守拙布满细纹的脸,“还有什么?”
秦守拙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全息投影的控制台前,枯瘦的手指在冰凉的触控面板上快速滑动,指甲因为长期握笔微微泛白。指尖划过的地方,蓝色的操作界面弹出一串代码,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显示城市地图的投影骤然变换,取而代之的是一组复杂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动态数据流和三维拓扑图。线条交织缠绕,光点忽明忽暗,那不再是简单的地理标识,更像是一张笼罩整座城市的多维度能量蛛网,每一处节点都在散发着危险的波动,投影边缘偶尔闪过一丝电流不稳的杂讯。
“时间,尤其是像苏眠这样被‘锚定’的时间,会产生涟漪。”秦守拙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学者特有的精准,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磐石’最初的追踪和干涉手段相对粗糙,主要是物理监控和基于‘共鸣体’感应的区域性搜索。但近几年,根据我们残余观测站的零星数据反馈——那些数据都是我们冒着风险,从被销毁的服务器残骸里抢救出来的——他们的技术发生了……跃进。”
他抬手指向投影中几个不断旋转、如同暗红色漩涡般的高亮区域,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光影。那些漩涡边缘闪烁着细碎的红光,像是随时会吞噬周围的一切,位置在缓慢移动,却清晰地定格在城市几个核心区域,“你看,码头区的旧仓库、老城区的钟鼓楼,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厉氏集团新总部大楼所在的金融区附近。这些地方,都是时空结构相对薄弱的区域。”
厉承晏的目光死死盯着金融区那个红色漩涡,心脏骤然一紧。他想起自己上周还在那栋摩天大楼里开董事会,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谁能想到,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危险的时空异常。“这些‘漩涡’,代表着什么?”
“我们称之为‘时空涟漪增幅点’。”秦守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投影的蓝光,镜腿处缠着一圈透明胶带,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磐石’可能在这些地方部署了大型的、我们未知的设备,或者利用了某些天然的时空薄弱处。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找到苏眠和你,更可能是想通过你们,校准他们的技术,甚至……”他停顿了两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想人为地制造新的‘锚点’或‘观测者’事件。”
制造新的?
厉承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见过苏眠在循环中绝望的眼神,那种一次次重来却逃不开宿命的痛苦,若是扩散到更多人身上,这座城市就会变成一座巨大的炼狱。
“他们怎么能做到?”厉承晏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们的研究呢?难道就没有对抗的方法?”
秦守拙苦笑一声,摊了摊手,指了指周围空荡荡的实验室。墙角的储物柜门松垮地挂着,几台老式电脑的机箱上贴着泛黄的标签,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如你所见,我们只剩下这个苟延残喘的实验室和寥寥几人。当年‘时间锚点’项目解散,‘磐石’的人找上门,核心数据被抢走,实验设备要么被砸成废铁,要么被拖走。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靠着这几台老机器,被动地记录和分析苏眠循环的数据,还有监控城市里异常的时空波动。”
他转身在控制台调出一份文件,屏幕上立刻跳出密密麻麻的时间戳和复杂参数,一条红色的曲线在坐标轴上剧烈起伏,如同一条挣扎的生命:“关于苏眠这次循环,我们监测到,从三天前开始,指向她所在区域的‘涟漪增幅’信号就在持续增强,峰值预计会出现在……”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语气凝重,“后天傍晚六点十七分,也就是循环的第六天。那很可能是他们计划中,捕捉行动能量最强的时刻,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
后天傍晚六点十七分!
这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点,比上一次循环中“磐石”仓促的突袭更让人窒息。上一次他还能靠着突发状况侥幸逃脱,这一次,对方显然做足了万全准备。
“有没有可能提前破坏这些‘增幅点’?”厉承晏提出最直接的思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如登天。”秦守拙毫不犹豫地摇头,伸手敲了敲控制台,发出沉闷的响声,“首先,我们不确定具体设备是什么、藏在哪里,这些增幅点的范围动辄覆盖数平方公里,可能在地下车库,也可能在写字楼的中央空调机房。其次,这些点肯定有‘磐石’的人把守,他们的外勤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警惕性极高。最重要的是……”他抬眼看向厉承晏,目光沉沉,“打草惊蛇,可能导致他们提前行动,或者彻底改变策略。在时间循环的战场上,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暂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信息的单向透明,不能轻易浪费。”
厉承晏沉默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传来墙面粗糙的颗粒感。秦守拙说得没错,每一次循环都是一次试探,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冲动,否则只会把苏眠更快地推向深渊。
“你刚才说,‘我们并非全无准备’?”厉承晏忽然想起秦守拙之前的话,这是此刻唯一的希望。
秦守拙点点头,转身走向实验室角落一排嵌入式储物柜。他先是输入一长串复杂的密码,键盘发出清脆的“嘀嘀”声,接着又依次进行了掌纹和虹膜验证。随着“嗡”的一声轻响,厚重的金属柜门缓缓滑开,里面没有堆积的文件,而是整齐摆放着三个密封的银色金属箱,箱体上印着早已模糊的项目编号,旁边还放着一个黑色设备,看起来像老式的大号硬盘,表面布满了细密的接口,边缘还有磕碰的痕迹。
“这是我们小组最后保留下来的东西。”秦守拙指着那些金属箱,弯腰将其中一个拎起来,箱子碰撞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便携式场域干扰器改良版,比苏眠手里那个原型机强很多。你试过就知道,原型机干扰范围只有五米,还经常失灵,这个能覆盖二十米,稳定性也大大提升,能制造强烈的电磁和时空背景噪声,足够干扰‘磐石’的定位和扫描设备,至少能争取三分钟的逃生时间。”
他又伸手拍了拍那个黑色设备,语气带着一丝复杂:“这个更关键,我们叫它‘相位偏移记录仪’。是当年逆向解析‘时间锚点’时意外做出来的副产品。它没法直接干涉时间,但能以独特的频率,记录短时间内某个区域发生的‘可能性分支’或‘信息残影’。”
看到厉承晏眼中的疑惑,秦守拙进一步解释:“简单说,要是某个地方发生了涉及时间异常的事件,比如苏眠的循环重启,或者‘磐石’动用了捕捉设备,这个仪器就能‘读’到一些模糊的影像或数据碎片。哪怕循环重置了,只要设备没坏,记录就还在。我们之前试过用它抓苏眠死亡瞬间的画面,但信号太弱,一直没解读成功。”
厉承晏的脑海中瞬间划过一道亮光!
如果能把这个设备部署在苏眠的海边小屋附近,就能记录下“磐石”捕捉她时的现场情况。哪怕只有一点碎片,也能知道他们用了什么设备、来了多少人,甚至能找到他们巢穴的线索!
“这东西,现在能用吗?怎么用?”厉承晏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身体微微前倾。
“需要提前部署在预计的事件发生点附近,按下侧面的红色按钮,它就会进入低功耗的‘嗅探’状态。”秦守拙将设备取出,连接到工作台上的仪器,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串跳动的绿色参数,“它的电池是特制的,但续航有限,单次循环内最多维持48小时‘嗅探’,只能记录一次完整事件。而且解读记录需要专用算法和这个实验室的主机,最快也要六个小时,还不一定能成功。”
48小时,一次机会。
厉承晏迅速盘算起来。后天傍晚六点十七分是峰值,那明天中午之前,必须把记录仪部署到苏眠的小屋。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拖延。
“还有一个问题。”秦守拙的表情突然变得更加凝重,他关掉调试界面,调出一些晦涩的理论模型,页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公式,“‘磐石’的技术在进步,我们发现,他们可能已经具备了某种‘跨循环信息传递’能力。”
“什么?”厉承晏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他们也能记住上一次循环的事?”
“不完全是。”秦守拙摇了摇头,指着屏幕上的模型,“根据我们的推测,他们掌握了一种‘信息烙印’技术。他们没法像你一样保留完整记忆,但能在目标身上留下标记——就像你手腕上的刻印。当循环重启,这种标记会保留一丝痕迹,引导他们更快地找到目标,做出正确判断。”
厉承晏下意识地捂住手腕,那道刻印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微微发烫。第一次循环结束后,这个印记就一直存在,他之前以为只是个普通的伤痕,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秘密。难怪第二次循环一开始,“磐石”的人就直接锁定了他的行踪,速度快得反常。
“所以,我的每一次行动,都在给他们提供‘优化’方案?”厉承晏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无形的锁链正在越收越紧。
“可能性很大。”秦守拙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谨慎。单纯的武力对抗或逃跑,只会让他们下次的抓捕更精准,反而会加速苏眠的暴露。”
实验室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在空气中回荡。冷光灯管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滋滋”声,光线忽明忽暗,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格外压抑。
良久,厉承晏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秦教授,把干扰器和记录仪给我。另外,我需要‘磐石’据点的信息,还有时空波动高点的详细推算,越具体越好。”
秦守拙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想做什么?”
“制定一个计划。”厉承晏的目光扫过全息投影上那些红色的漩涡,最终定格在代表苏眠小屋位置的微小光点上,眼神坚定,“一个不只是躲避和对抗,而是主动获取信息、破局的计划。”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个计划需要苏眠配合。我必须联系她,但不能用常规方式,否则会立刻引来‘磐石’的主力。”
秦守拙沉吟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便签纸,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联系她可以通过陈墨,他是我当年的学生,现在在市立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伪装得很好。他有一套避开监控的联系方式,但只认我和苏眠的暗号。”
“我把暗号写给你,你周五下午三点去图书馆三楼古籍阅览室找他。”秦守拙将便签纸递过来,上面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旁边写着地址,“记住,他只在周三和周五下午三点到四点露面,错过就要等下一个循环。另外,设备的使用方法,我现在教你,一步都不能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厉承晏在秦守拙的指导下,快速掌握了设备的操作。他拆开金属箱,里面的零件整齐排列,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干扰器的开关在侧面,长按三秒启动,指示灯变绿就是正常运行;记录仪要提前输入目标坐标,否则无法精准捕捉信号。他反复练习了几次拆卸和组装,指尖很快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同时,他也将秦守拙提供的情报烂熟于心:三个疑似据点分别在码头区的旧集装箱厂、老城区的回民街和金融区的环球大厦地下停车场,五个时空波动高点的精确坐标,还有“磐石”外勤常用的通讯频率。
信息量巨大,时间却异常紧迫。
当厉承晏将所有设备小心翼翼地装入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背包,拉链拉到一半时,秦守拙突然叫住了他。
“厉承晏。”老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旧钢笔,递给厉承晏,笔身已经被磨得发亮,“这是陈墨当年用的笔,你带着,他看到这个,会多信你一分。”
厉承晏接过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个时间线,也不知道你和苏眠是什么关系。”秦守拙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审视,也有一丝托付般的沉重,“但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能打破闭环的人。你手腕上的刻印,既是枷锁,也可能是钥匙。”
他指了指厉承晏的背包,又指了指他的胸口:“这些工具是我们能给的全部帮助,但破局的关键不在这。在于你能不能看透‘磐石’的规则,更在于你能不能让苏眠相信你。”
“她被困了太久,一次次循环,一次次失望,现在已经快麻木了。”秦守拙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你要做的,不只是把她从‘磐石’手里救出来,还要让她相信,这一次,真的能结束。”
厉承晏站在银色金属门的入口处,头顶的灯光将他的身影一分为二。他握紧了手中的钢笔,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明白。”
金属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缓缓闭合。短暂的电梯下降后,他重新回到了废弃办公楼二楼。楼道里弥漫着腐朽的木板味和灰尘的气息,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
外面,夜色依旧深沉,但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第二次循环的第二天,正悄然拉开序幕。
厉承晏没有返回城南的落脚点,那里大概率已经被“磐石”的人盯上。他背着背包,沿着布满碎石的小巷往前走,鞋底碾过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巷子里的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几只流浪猫被脚步声惊动,窜进了黑暗的角落。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这些情报整理成详细的行动计划,然后在周五下午三点前,赶到市立大学图书馆。
时间,像紧绷的弓弦,一分一秒地施加着压力。
而城市的阴影中,那些红色的“涟漪增幅点”,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正在不祥地、缓慢地搏动着。
厉承晏的身影渐渐融入晨雾,手腕上的刻印在衣袖下,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的温热。这场与时间的赛跑,这场与“磐石”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