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8月11日。
凌晨6点11分。
周穆睁开了眼。
十年了,这个日期早已刻入了他的生物钟,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每年准时绽开。
他坐起身,赤脚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天空是黎明前特有的灰蓝色。
十年。
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十七岁的周穆是无人问津的小说家;二十七岁的周穆是无人不知的大作家。
他实现了当年那个被她照亮的愿望。
《最后的101天》在出版三年后爆火,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改编成各种形式,在全球畅销榜上停留了整整两年。
“夏日雪”成了文化符号,“萤火虫”代表着黑暗中微小的善意。
7点整,周穆走到书桌旁,他拉开抽屉。
里面毅然地躺着那本用向日葵包装纸包裹、系着银色丝带的《101天》的初始手稿。
那份未曾送出的生日礼物。
包装已经褪色,边缘微微卷起,但那个精致的结,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
他没有解开它,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过纸张粗糙的纹理。
他笑了,笑得苦涩却又释然。
7点30分,他小心翼翼地把向日葵包裹和日记本装放了单肩包里。
7点45分,他望着窗外那过分蓝的天呢喃道:
“今天天气很好呢……”
随后,他不知道把什么东西装进了口袋。
8点整,周穆出门了。
和十年前一样,又和十年前不一样。
8点15分,他来到了公交站。
公交没有停运,街上行人匆匆,平常,吵闹。
世界很吵,但他的世界很静。
静得像图书馆最深的那个角落,静得像没有萤火虫的夏夜,静得像落雪无声。
他无声笑了笑,像自嘲,又像是自责。
这次他不急,慢慢地走着。
周围的平矮房屋都已经是高楼大厦,原先的咖啡馆已经变成了花店。
这十年的今天,他都来这买花送给她,店长都已经眼熟他了。
周穆刚走进花店,店长就拿着一束向日葵,笑着迎了上来。
“周先生,您来了。向日葵已经为您包装好了。”
“谢谢。”周穆点了点头,礼貌接过后付了钱。
他把那束向日葵轻轻装进了单肩包后离开了。
9点整,他来到了那个公园。
那个首次与她分享故事,首次与她见证“萤火光河”的公园。
老柳树还在,树干更粗壮了些,枝条却似乎少了些生机。
长椅被重新漆过,位置依旧。
周穆在长椅上坐下,位置是十年前他常坐的那一侧。
河水的反光依旧晃动,柳枝轻拂。
他把单肩包放在长椅上,小心取出了那个向日葵包裹,放在膝上。
然后,又拿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他的日记。
从2018年4月1日的初遇开始,断续记录了十年。
他翻开,一页一页看去。
记忆随着文字汹涌而来,带着当时的气味、温度和心跳。
“2018年4月1日,晴,愚人节。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2018年4月22日,晴。游乐园,原来没那么讨厌。”
“2018年5月3日,晴。我的迷宫迎来了首位访客……”
……
“2018年8月11日,阴转大雪。夏天为你下了一场雪……”
他定定地看着她离开的那一页,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合上日记本,放进了单肩包里。
后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9点20分。
他轻轻捧起那个向日葵包裹,闭上眼,感受着夏日带着闷热的清风。
“十年了,萤。”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代你看过了数十场雪,每一场都记得。
我用笔记住了你,让很多人也记住了你。
我有好好活着,还走了很远的路。
可是,我好像……有点迷路了。
我不知道没有你的世界,周穆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真的好想你。”
他把那个向日葵包裹紧紧抱在胸前。
然后,他做出了十年来,第一个完全出于“周穆自己”的决定。
他睁开眼,站起身。
动作很慢,很平静,仿佛不是走向河水,而是走向一场迟来了十年的重逢。
河水没过脚踝,凉意刺骨——像极了那年激流勇进溅起的水花。
水到膝盖。他耳边忽然响起游乐场的轰鸣,和那句穿透水幕的“周穆——活下去——!”
水到大腿。他想起医院里,她勾住他的小指,孩子气地约定:“谁变谁就要去大街上唱一百遍《我会自己上厕所》!”
水到腰间。他闭上眼,感受着水流包裹的力度。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拥抱了。
就在水即将漫过胸口,窒息感缓缓上涌的瞬间——
不是视觉,是先触觉。
一点极其轻微、冰凉的触碰,落在了他紧蹙的眉间。
周穆忽地睁开眼。
一只萤火虫。
在2026年被宣判灭绝了的萤火虫。
他一致认为这是幻觉。
可是那冰冷微弱的触感却又显得那么真实。
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河水冰冷,胸腔里的某个地方却猛地炸开一团滚烫的酸楚。
不是十年前那种灭顶的、无声的悲痛。
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恍然、以及……被狠狠烫了一下的剧痛。
恍惚间,他看见了她。
她笑得还是那样灿烂,还是那样好看。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被情感扼住的喉咙发不出丝毫声音。
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
听到了她的声音。
似是真实的、打破十年前的壁垒,来到他身边的,她的声音,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
“好好活下去,栖息木同学。”
他声音沙哑的不像自己的,“是你吗?”
萤火虫飞向了岸边,
它的光芒温柔却坚定地落在他与深渊之间。
不是阻拦,而是指引。
让他回到岸上,
回到那个承载了他们约定的世界。
活着,才是延续。
活着,记忆才不会真正褪色。
活着 才是履行“记住我”这个约定最彻底的方式——用他全部的未来去铭记。
他,被她,又一次,从绝望的边界拉了回来。
他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水流阻力很大,像在挽留,又像在推拒。
他又退了一步。
转身,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朝河岸走了回去。
当他浑身湿透、踉跄着跪在草坪上,再抬头时,萤火虫早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狼狈的的倒影,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释怀的笑容。
“……”他对着虚空,也是对着心底的那个她,用气声说,“……真拿你没办法。”
“又被你……救了一次。”
11点23分。
周穆挎着单肩包来到了墓园,他的衣服还在滴水。
他站在她的墓碑前。
黑色大理石上刻着简单的字:
许昭萤
2001.8.11—2018.8.11
如萤火,虽微但亮
墓碑前已经放着一束新鲜的向日葵——她的父母每年都会在清晨来。
旁边还有许多读者的花束与卡片。
世界以温柔记挂着她。
周穆轻笑了笑,把那束向日葵放在了她的墓碑前,声音很轻。
“我来了。”
清风拂过他的脸,恍然间他看到了她的影子,她在笑,笑什么呢?
“周穆,你怎么掉水里了呀!”
周穆下意识想到了她会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单膝下跪在她的墓碑前,眼神中有着异常的认真,
他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
动作有些笨拙,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
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枚朴素的对戒。
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内圈刻着字——他早已准备好,却在过去的每一年今天,都未能拿出。
他取下其中一枚,没有丝毫犹豫地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然后,他举起另一枚戒指。
不是朝天空,而是稳稳地、郑重地,将戒圈轻轻套在了墓碑上“萤”字的那一“点”上。
“许昭萤。”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17岁的周穆,是你从迷宫里带出来的。”
“27岁的周穆,是你从河里捞上来的。”
“你看,我这个人,好像从头到脚,都是你的。”
他顿了顿,眼眶通红,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近乎骄傲的弧度。
“所以,这不算求婚。这只是……物归原主。”
“从今天起,周穆这个名字,连着他的过去、现在,以及你刚刚为他赢回来的未来——”
“全部归于许昭萤名下。”
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冰冷的刻字,仿佛能触碰到其下的温度。
“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我的编辑,我的救赎……现在,你是我全部人生的债权人。”
“我会好好活着。替你,也替我。用你教会我的方式,去看你没看过的风景,去写你来不及读的故事。”
“我会带着你的光,往前走。”
风来了,绕过墓碑,拂动他潮湿的发梢,又轻轻摇动那束向日葵。
戒圈在“萤”字上,反射着一点细碎的阳光。
周穆看着那一点光,微笑着,像看到了回应。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他却觉得,从未如此轻松。
最后,他拿起那枚本属于她的戒指,低头,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再见面的那天,你再亲自来取。”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恍然间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在对他笑。
他的眼眶红了,却也笑着回应了她。
【周穆的日记】
2028年8月11日,晴。
我赴约了,以生的名义。
我将余生,归于你的名下。
我的债权人,我的萤火虫。
我爱你。
而爱,是比生命更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