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日。
河水的反光在柳枝缝隙里晃动，有些晃眼。
周穆坐在老柳树下的长椅上，黑色笔记本摊在膝头，笔尖飞快地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空白。
他在写一个故事，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少年的故事。
“迷宫的墙壁会随着时间呼吸，通道在子夜时分重新排列。不会老去的孤独少年每天在同样的石室醒来，用指甲在墙上刻录不存在的时间。”
这是周穆用文字砌的堡垒，只够容纳他一个人。
“某天，少年捡到了一个对讲机。”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
“他在日复一日重样的时间里，共试了100次，没有回应。第101次，他按下通话键的手指停在半空，最后还是放下了。有些信号，不发送，比等待一个永不会来的回应，容易一点。”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侧后方轻轻响起，带着点犹豫：
“他……为什么不再试试呢？万一这次……有回应呢？”
声音落下的瞬间，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啪”一声合上笔记本动作迅猛得带倒了倚在长椅边的书包。
几本教科书散落出来，他顾不上捡，猛地转过身，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许昭萤站在柳树的阴影里，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有点偷看被抓包的心虚，可眼睛却亮得反常。
“你……”他喉咙发紧，一时失语。手下意识地把笔记本死死按在怀里，像护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她尬笑两声，却没走开，反而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叫了你两声，你没听见。”
周穆没接话，抱着笔记本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你怎么在这？”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
“猜的。”许昭萤晃了晃悬空的小腿，“上次在图书馆，你就坐在最角落。我想，公园里最安静的角落，大概就这儿了。”
她目光落在他紧护着的笔记本上，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而且，你上次本子上写的东西……感觉你需要这么个地方。”
周穆心头一紧。她记得，还猜到了。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不适，像被剥掉了一层外壳，却无力反驳。
沉默又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
“栖息木同学，”许昭萤忽然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是你继《无限阶梯》之后的新故事吗？”
周穆的背脊瞬间僵直：“你……叫我什么？”
“栖息木啊。”她语气理所当然，目光却锐利，“你笔下的那个少年，是害怕希望，对吧？怕那一点点微弱的信号，会毁掉他早已习惯的、安全的绝望。”
周穆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迎面撞了一下，呼吸都停了。
他披在故事外面的那层科幻壳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敲碎，直接看到了里面那个蜷缩着的、害怕失望所以拒绝开始的自己。
恐慌和狼狈瞬间涌了上来。
“你懂什么？”他试图让声音冷硬，却显得底气不足。
“我懂！”许昭萤急切地反驳，语速加快，“我不只看懂了今天这个！
我还看过《雨夜拾荒者》里那个收集别人丢弃记忆的老人，
看过《无尽阶梯》里那个永远向上爬却找不到出口的少年！
你总是让他们处在边缘，渴望连接又亲手切断……”
周穆彻底怔住了。她提到的，都是他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论坛上，用“栖息木”这个笔名发表的、几乎石沉大海的故事。
她怎么会……
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更加苍白的脸，许昭萤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还有……那个总在你故事下面评论的‘萤火虫’……就是我。”
“萤火虫”。
那个ID他太熟悉了。
在他所有寂寥的文字下面，这个叫“萤火虫”的读者，像执着的守夜人，总是留下长长的、一字不落认真看过的评论。
是他在那片荒芜的自留地里，得到的几乎唯一的、微弱却持续的回响。
他在无数个自我怀疑的深夜，反复点开那些评论。
他想象过“萤火虫”可能是个同样孤独的中年人，或者是个严肃的文学系学生。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星光的——许昭萤。
网络世界那个抽象的、给予他慰藉的符号，与现实世界中这个莽撞地闯入他禁地的女孩，骤然重叠。
震惊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复杂难言的情绪。
怀里的笔记本不再像盔甲，反而变得滚烫。愤怒和恐慌奇异地消散了，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
许昭萤看着他怔忪的样子，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波澜，声音轻了下来：“我……没有恶意。我就是……很喜欢你的故事。特别喜欢。”
风还在吹，带着午后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沉默。
周穆依旧抱着他的笔记本，但指尖的力道，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悄悄松了些。
他看着她微微低下的头，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抿住的嘴唇。
那个在虚拟世界一次次告诉他“你写得很好”的“萤火虫”，此刻正因为被他发现而显得不安。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竖起全身尖刺的样子，有点过分，也有点傻。
他僵硬地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课本捡起来，拍掉封皮上的灰，塞回书包。然后，他重新坐直身体。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只是拿起笔，沉默地翻开了笔记本。
许昭萤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彩，让周穆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他将页面停留在刚才被划花的那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迟迟落不下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专注，带着温度和重量，让他心跳失序，指尖微颤。
以往绝对的寂静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清浅的呼吸声，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他吸了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那个迷失在迷宫里的少年身上。
笔尖终于落下，沙沙声再次响起，但节奏，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周穆的日记】
2018年5月3日，晴。
我的迷宫迎来了首位访客。
是一只萤火虫。
她看见了墙上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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