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2日。
周穆站在游乐园入口处,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的傻瓜。
旋转的彩灯、炸开的欢笑声、甜腻到发慌的棉花糖气味——所有感官信号拧成一股粗鲁的绳索,勒得他窒息。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撞到水泥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给!”
一杯冰凉的、插着柠檬片的饮料突兀地横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退却。
许昭萤站在他面前,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比四月阳光更晃眼的笑容。
她今天没穿校服,是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一株骤然劈开灰调世界的向日葵,过于鲜活,几乎带着攻击性。
“门票我换好了!”她晃了晃手里两张彩色的纸片,语气里带着完成一项重大任务般的自豪。
周穆僵硬地接过那杯过于鲜艳的饮料,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那句在脑海里盘旋了一路的“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来这种地方”终究没能问出口。
或许是因为,在她那种毫无阴霾的期待面前,任何退缩的言辞都显得格外卑劣。
“我们先去坐旋转木马吧!”
许昭萤忽然拉住他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周穆浑身肌肉绷紧。他被动地跟着移动,视线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
旋转木马比他想象中更令人晕眩。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
他笨拙地跨上一匹白色的马,看着前方许昭萤随起伏回头的笑脸。
周围举着手机的父母、尖叫的孩童都成了虚化的背景噪点。
而他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展览品,每一个表情都僵硬得可笑。
“周穆!”音乐声有点大,许昭萤不得不提高音量,“你笑一下嘛!”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他松了口气,以为“折磨”结束了,然而许昭萤的精力旺盛得超乎想象。
她拉着他去射击游戏摊位,信誓旦旦要赢一个最大的玩偶给他,结果,全部脱靶;
她又拖着他去看花车巡游,在人群的欢呼中,她踮脚张望,而周穆则沉默地站在她身后,隔绝着偶尔挤过来的人流。
直到许昭萤停在了“激流勇进”的入口前。
高耸的钢架轨道。水流轰鸣声像某种预兆。周穆盯着轨道尽头炸开的巨大水花,胃部微微抽搐。
“这个……”他试图拒绝。
“就玩这个!”她眼神灼亮,带着反常的执拗“周穆,你敢吗?”
“敢”字像根冰针刺进耳膜。他并不觉得这需要什么勇气,但他讨厌被质疑(尤其是被她)。
他们穿上了一次性蓝色雨衣,坐进了狭小的塑料船里。
小船被链条咔哒咔哒地拖上陡坡,速度缓慢,仿佛凌迟前的审判。
周穆紧紧抓着面前的扶手,指节有些发白,目光直视前方不断逼近的最高点。许昭萤坐在他旁边,安静得出奇。
升至最高点的刹那,游乐园在脚下铺展成荒谬的微缩景观——渺小,喧嚣,遥远…
然后,极速坠落。
风野蛮地掀开雨帽,失重感攥住心脏。
就在他本能地要闭上眼的瞬间,他听到旁边传来许昭萤的呐喊声,与风一起,清晰地钉入他的耳膜:
“周穆——活下去——!”
不是尖叫,不是玩笑。这三个字裹着钢轨的震颤,直接钉进颅骨。
“哗——!”
巨大的水花瞬间将他们淹没,冰凉的液体即使隔着雨衣也渗透进来,带来一阵激灵。
小船缓缓驶入平稳水道,周围是其他游客劫后余生般的嬉笑声。
周穆呆呆地坐着,浑身湿漉,几缕头发贴在额前,水滴顺着脸颊滑落。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旁边的许昭萤。
她的雨衣帽子也被冲掉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却还在看着他笑,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和某种……他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在晃动。
“怎么样,刺激吧?”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嘻嘻地问。
周穆沉默地看着她,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他心里的某一块坚冰,似乎在那一刻,伴随着那声“活下去”和这铺天盖地的水花,悄然碎裂、融化了。
这曾让他无比排斥的世界,仿佛第一次,向他展露出了它笨拙却真实的温度。
【周穆的日记】
2018年4月22日,晴。
游乐园,原来没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