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八,上午九点——按先遣纵队带来的自鸣钟,是“珉啯十五年三月二十八,上午九点零五分”。
前门箭楼缺了半边,像被巨兽咬了一口的硬饼,却仍固执地立在晨光里。城砖缝里钻出几茎去年的枯草,被汽笛掀起的气浪震得簌簌发抖。
火车头在铁轨上“哐哧—哐哧”喘息,乌黑的身体嵌着一条猩红飞轮,转动时甩出细碎火星。它没有车厢,只有三节平板车:第一节堆满弹药箱,第二节躺着两副担架,第三节立一根临时旗杆——红底旗帜猎猎,晴天白日外圈,金黄星徽居中,像把整条轨道都划进新的时间。
沈云阶立在站台——其实只是铺了碎石的临时坡道,左脚蹬着一根焦黑枕木,右手吊在胸前,绷带外又套了件呢大衣,领口被风掀起,露出锁骨处一道紫红伤疤。他抬手,五指微张,汽笛便再次长鸣,像替他说不出的话,一路顺着中轴线,窜进紫禁城,又折回来,撞进每个人的胸口。
百姓围在铁轨两侧,却不敢靠得太近。他们中的大多数,平生第一次听见铁兽咆哮,第一次看见不用马拉的车,第一次发现“时间”可以被金属切割得如此清脆——“哐哧”一声,是一秒;“哐哐”两声,是两秒。时间在齿轮上滚动,不再靠日晷、更鼓、沙漏,也不再靠皇帝的口谕。
一个包着蓝布头巾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把铜钱塞进司机手里,又迅速缩回去,像怕烫手。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尉,钢盔推到后脑,露出被机油涂黑的额头。他咧嘴笑,把铜钱高高抛起,又接住,塞进上衣口袋,拍一拍,转身继续添煤。火星溅到他的袖口,烧出一个小洞,他却感觉不到疼,只在风里大声唱:
“三珉主义,吾党所宗——”
歌声被汽笛切成几截,又迅速拼合,像一面碎过的镜子,照出无数张脸:缺牙的孩子、独眼的车夫、跛脚的秀才、披头散发的妇人,他们同时张口,同时吸气,同时把那句歌词推上天空:
“以建珉啯,以进大同——”
歌声未落,枪声突起。
“砰!”
子弹打在火车头锅炉外壳,溅起一串火星,又“当”一声弹进人群,击中一个少年小腿。血花溅在铁轨上,像给黑铁添了一朵暗红的花。
人群瞬间炸开,尖叫、推搡、哭嚎,像潮水撞上礁石。沈云阶猛地抬头,左手已拔出佩枪,枪口指向枪声来源——正阳门残楼最高层,一个灰影一闪而逝,只留一缕青烟,被风撕碎。
“清虏细作!”林淮低吼,独臂举枪,却找不到目标。
少尉司机反应更快,一把拉下汽笛绳,长鸣再起,像给混乱的广场注入一支强心剂。火车头开始倒退,平板车轮与铁轨摩擦,溅出金色火花。沈云阶抬手,制止倒退:“继续向前!汽笛不停,歌声不停,火车不停!”
他转身,对身后百姓大喊:“趴下!趴到铁轨两侧!背贴地!”
人群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齐刷刷伏低。沈云阶独臂举枪,一步步走向残楼,靴底踏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风卷起他的大衣下摆,像扬起一面破碎的旗。
四
残楼内,光线昏暗,尘埃浮动。一个瘦长的身影贴着断墙移动,手里握着一柄短铳——火绳已点燃,滋滋冒着白烟。他枪口再次抬起,对准火车头锅炉的火焰观察孔。
“砰!”
沈云阶的枪先响。
子弹击中对方右肩,短铳脱手,火绳落在地上,点燃一堆干草,火舌“呼”地窜起。灰影踉跄后退,撞断一根焦木,半个身子悬在楼外,面纱被风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额前剃光,一条细辫垂在耳后。
“建虏细作!”林淮赶到,枪口顶住对方眉心。
少年却笑了,血从嘴角溢出,声音沙哑却倔强:“王爷说了,火车是妖物,开妖物的人,该杀。”
沈云阶俯身,用枪背挑起那条细辫,看了看,又放下:“妖物?不,这是时间的车轮。”他抬手,一枪柄砸在少年太阳穴,对方昏死过去。火舌已舔上木柱,残楼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
“带他走,让车轮告诉他,时间往哪开。”
火车头重新启动,汽笛长鸣,像给惊魂未定的人群注射一剂强心针。司机少尉把油门杆推到底,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哐哐哐”的怒吼,速度越来越快,像要一口气冲进新时代。
百姓重新聚拢,追着火车跑,有人把布鞋跑掉,有人把发髻跑散,却没人停下。他们伸手,像要抓住什么,又像要告别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高举一只纸风车,风车被汽笛掀起的气流吹得疯狂旋转,彩色叶片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彩虹。
沈云阶站在第三节平板车,左手扶旗杆,右手吊在胸前,风卷起他的大衣下摆,像扬起一面破碎的旗。他低头,看见孩子手里的风车,忽然笑了,笑得咳出血丝,却仍挥手——
“去吧!去告诉整条铁路,告诉整个华北,告诉山海关——”
“中华,已点火!”
午后,先遣纵队指挥部。
电报机“滴滴答答”作响,像一群急于离巢的鸟。沈云阶坐在桌旁,用左手笨拙地签署第二号命令:
“北平卫戍司令部令字第贰号
一、即日修建铁路前门至南口段,限一个月内通车;
二、于南口设临时兵工厂,利用缴获铁器,铸造迫击炮筒;
三、沿途各站,设民众宣讲点,教百姓识旗、识字、识时间;
四、凡投军者,乘火车而来,给饷、给枪、给地十亩;
五、捕获之建虏细作,编入‘时间班’,教其识钟、识历、识民族二字,再放归。”
钢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却一笔不懈。签完,他抬头望向窗外——
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条被拉直的闪电,一头连着今天,一头连着明天。
傍晚,煤山寿皇亭。
新碑前,火车头第一次鸣笛回库,汽笛声像长钟,从山脚滚到山顶,又滚回来,震得碑前铜壳微微颤动。
沈云阶把那只变形弹壳重新埋进土里,旁边添上一只新物件——
一枚黄铜火车钥匙,钥匙柄刻着一行小字:
“珉啯十五年三月二十八,中华第一列时间之车。”
他俯身,用左手抚平新土,轻声道:
“铁头,你听——”
“这是新的钟声。”
风掠过,碑前二十七支步枪的刺刀同时颤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共鸣,像回应,也像告别。
夜深沉,火车头停在临时车库——一座被拆去屋顶的官窑,星空从缺口倾泻而下,照在乌黑的锅炉上,像给铁兽披上一层银霜。
司机少尉独坐驾驶位,把老妇人给的那枚铜钱掏出,在指尖翻转。
铜钱面刻着“万历通宝”,背面却被人新刻了一行小字:
“时间的车轮,不等人,也不等皇帝。”
他咧嘴笑,把铜钱塞进锅炉火门,火苗“呼”地窜起,铜钱瞬间变红,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在铁兽胸腔里燃烧。
汽笛再次长鸣,却只有星空听见——
“呜——”
声音穿过残缺的城楼,穿过三百年的裂缝,穿过铁与血织成的黑夜,
向更远的远方,
向整个时代,
宣告:
中华,已点火;
钟声,永不息;
时间,从此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