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晨雾像一匹刚漂洗过的灰布,缓缓铺展在北京城头。
德胜门箭楼,残存的木梁还在冒烟,却已被粗绳捆扎成新的旗杆。
红底旗帜在火光与雾气里缓缓上升,旗面展开的一瞬,朝阳恰好穿透云层,金线般的日光把晴天白日徽照得刺目。
沈云阶倚在箭楼残壁,胸前的绷带被血浸透,却没人敢扶他躺下。
他抬手,行了最后一个标准军礼,指尖颤抖,却笔直如剑。
风卷过,破碎的呢大衣下摆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熄灭的旧旗,向新旗低头,又向新旗致意。
城下,先遣纵队的士兵列队而入。
他们头戴钢盔,背着帆布弹袋,枪身乌亮,靴底踏过焦土,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咚咚"声。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低声抽泣,却很快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百姓从九门涌出,提着粥桶、扛着棉被、举着香火,在队伍两侧自发排成巷道。
热气与烟雾交织,像一条温暖的河,把残军与援军同时裹住。
一名少校跑步上前,立定,敬礼,声音清亮:
"北伐先遣纵队第一营营长程岳,奉命接防北京!请沈旅长移交城防!"
沈云阶回礼,嘴角微扬,却咳出一口血沫。
他解下腰间佩枪——那柄早已打空子弹的勃朗宁,双手递出:
"城防在此,人也在此。"
枪身沾满血与灰,却在阳光下闪出幽暗的光,像一段旧历史的尾音,被郑重地放进新历史的口袋。
正午,武英殿前广场。
临时搭起的木台高不过三尺,却站满了人。
台上,先遣纵队政委展开一张湿淋淋的电报,高声宣读:
"……着即成立种花珉啯北平临时军政府,任命沈云阶为北平卫戍司令,林淮为参谋长,顾绛等自愿投军之士,编入北伐宣传队……"
台下,残存的二十七名守军列成一排,左臂白布已被血染成暗红,却仍笔直如线。
他们身后,是数百名百姓义勇,再往后,是刚刚入城的纵队士兵,一排排钢盔在日光下起伏,像黑色的麦浪。
宣读完毕,政委转身,向沈云阶敬礼:
"请司令训话!"
掌声与欢呼骤然爆发,又迅速安静,所有人目光聚焦在那个瘦削的身影。
沈云阶缓步上前,右手吊在胸前,只能用左手扶住台沿。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铜钟缺了一角,反而更响:
"昨天,我们在这里守住了一道口子;
今天,有人踩上来了;
明天,口子会变成路,路会通往山海关、通往沈阳、通往更远的黑河!
但请记住——"
他抬手指向身后残破的城垛,
"不是旗救了我们,是人;
不是炮守住了城,是血;
不是命运改了道,是匹夫把命横在车轮前!
如果有一天,你们忘了这一点,
那就把今天的血,再流一遍!"
广场安静得能听见风声穿过破旗的裂口。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
"报告司令!我能投军吗?"
众人回头——
是那个拾弹壳的孩子,不,如今他左臂缠着崭新的白布,右手高举,缺了半颗的门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沈云阶笑了,笑得咳出血丝,却仍点头:
"能。从今天起,中华无老幼,只有火种。"
傍晚,煤山寿皇亭。
新树起的木牌被换掉,换成一块小小石碑,上书:
"三月二十六,中华新军二十七烈士死难处。"
碑前,二十七支步枪插成一排,枪托抵地,刺刀向天,像一片钢铁的芦苇。
沈云阶独自上山,右手终于打上夹板,左手提着一只布包。
他在碑前坐下,打开布包——
里面是那枚被敲扁的弹壳、一卷染血的《春秋》残页、以及一张刚晒出的黑白相片:
相片里,二十七人站在缺口,背后是爆炸的白光,人人面目模糊,却个个站得笔直。
他把弹壳埋进碑前新土,轻声道:
“铁头,顾绛,诸位……
桥,有人踩上来了;
路,有人接过去了;
火种,我留下。”
他抬眼,望向更远的北方——
那里,暮色四合,却有一线微光,像被刀锋劈开的夜缝,透出青白色的曙色。
夜深,先遣纵队指挥部。
汽灯明亮,照出铺了满桌的地图、电报、油印机。
沈云阶坐在角落,用左手笨拙地签署第一份命令:
“北平卫戍司令部令字第壹号
一、即日开放太仓,赈济饥民;
二、废除跪礼,剪辫自由;
三、国子监改为京师临时大学,招收首批学生三百名,不分贵贱、不分男女;
四、成立兵工筹备处,于琉璃厂旧址扩建炮厂,限三个月内复工;
五、寻回崇祯帝遗骸,以国礼改葬,碑书:
‘明思宗烈皇帝之陵——中华新军立’。”
钢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却一笔不懈。
签完,他抬头望向窗外——
夜空无星,却有一抹微红,在遥远的地平线跳动,像未熄的火种,也像新生的日出。
三月二十八,晨。
新旗在九门同时升起,旧砖缝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
北京城,残破、失血、却第一次挺直了脊背。
沈云阶站在德胜门箭楼最高处,左手扶着新旗绳,右手吊在胸前。
风来,旗面展开,青天白日与金黄星徽同时跃入瞳孔,他轻声道:
“这不是终点,是序章。”
远处,火车汽笛隐约传来——
那是先遣纵队带来的第一台小机车,正沿着工兵修建的第一段测试轨,缓缓驶向前门。
汽笛声像一声长钟,穿过残缺的城楼,穿过三百年的裂缝,穿过铁与血织成的黑夜,
向更远的远方,
向整个时代,
宣告:
中华,已点火;
钟声,永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