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六,子夜更鼓刚过。
金属余音尚在城梁回荡,像一根不肯熄灭的火捻,把寒风烫出细小的洞。
沈云阶收刀,那只空弹壳已被敲得凹陷,却仍固执地闪着微光。
他抬眼,望向城下——
清军大营的火龙依旧蜿蜒,却第一次出现了断缺:几处篝火熄了,像被无形的手掐灭了灯芯。
"他们也在算账。"林淮低声道,血顺着他的裤管滴进靴筒,走一步,发出"咕叽"的涩响,"算还剩多少命、多少药、多少甜火药。"
沈云阶把弹壳重新揣进胸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那就让他们算——"他轻咳,喉咙里带出铁锈味,"算到天亮,会发现答案只有一个:零。"
丑正,武英殿临时医棚。
吊在梁上的汽灯"嗤嗤"冒白烟,照出两排地铺——四十二名伤员,像被风暴打落的麦穗,横在血与酒的气味里。
没有吗啡,只有烧酒;没有纱布,只有撕开的经史子集。
顾绛半靠在柱础,左眼被纱布裹成浑圆的月亮,右手却捏着一支钝头铅笔,在《春秋谷梁传》的空白处写:
"三月二十六,短兵相接,始知'匹夫'二字,可书于血,亦可书于火。"
写罢,他把那片纸撕下,折成四方,塞进邻床小兵的手心:
"若我明日不起,替我寄与扬州家母——就说,儿已闻道。"
寅正,煤山寿皇亭。
孤木下,新土未覆霜,一只瘦长的手把木牌拔起,重新钉深。
沈云阶用刺刀在"铁头"二字下方添刻:
"其友沈云阶,将继其火。"
刻完,他解下腰间最后一颗手榴弹——木柄裂痕里露出淡黄炸药,像干涸的蜂巢。
"借我一声雷,"他轻声对坟头说,"明天还你整个春天。"
卯初,东方泛起蟹壳青。
城墙缺口,士兵用尸体与冰块垒成一道临时胸墙——人墙在内,冰墙在外,两相交错,像给帝都扎了一圈狰狞的牙。
胸墙后方,老周带人把"钟龙"碎片重新码进坩埚,浇上仅剩的铅水——
"铸最后一遍,能打几发算几发。"铅火映着他半张焦黑的脸,另半张隐在阴影,像被岁月劈开的阴阳面。
辰正,清军大营。
多尔衮立于辕门,面前摆着一只裂开的铁锅——昨夜炸碎的炮架残片。
锅里,残存着半凝固的褐色糖药,散发甜腻而辛辣的气味。
"北京城,"他用马鞭指城廓,"已是空壳,再加一把火,壳就裂。"
副都统低声劝:"糖药已尽,再攻城,只能硬蚁附。"
"那就用人命填。"多尔衮冷笑,"填到他们手软,再填到他们心颤。"
他抬手,马鞭在空中划出锋利弧线——
"午正,全线压上!先登城者,赏万金;退后者,旗斩!"
巳初,广渠门箭楼。
沈云阶用刺刀挑开布卷,露出一张刚写好的安民告示:
"今日午时,城破与否,皆在此役。
凡我士民,有愿助守者,到城头领枪;
有愿助运者,到武英殿领担;
有愿助呐喊者,在街巷敲锣、击鼓、燃爆竹,以壮声势。
中华未死,北京未降!"
写罢,他咬破指尖,在落款按下血印——
"沈云阶"三字,红得刺目,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午正,太阳高悬,却无暖意。
清军号角齐鸣,两万步骑排成三列横队,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上不再是炮,而是人——
第一列重甲盾刀,第二列火绳枪,第三列轻骑督战;
弓弦松处,便是尸山血海。
城头,四十二名残军并肩而立,刺刀上枪,枪托抵肩;
身后,新募的百姓络绎不绝——
有提菜刀的屠夫,有握扁担的车夫,有举擀面杖的厨娘,甚至还有一个拄拐杖的老太监。
每人左臂缠白布,像一条自缚的孝带,又像一面倒悬的旗帜。
沈云阶抬手,枪口指天——
"砰!"
四十二支步枪、十余支手枪、五柄投弹筒,同时开火;
身后,百姓点燃成堆的爆竹,"噼里啪啦"火星四溅,白烟腾空,竟在城头扯出一条人造白云。
枪声、爆竹声、呐喊声,混作一股巨大的咆哮,压过号角,压过铁蹄,压过历史的耳膜。
攻城开始。
清军第一列盾刀顶着矢石,冲到缺口;第二列火绳枪在五十步外列阵,轮流齐射;
第三列轻骑来回奔驰,用箭矢封锁城头,逼迫守军抬头。
子弹很快打光,步枪变成铁棍;
刺刀拼弯,就用枪托;
枪托折断,就用拳头;
拳头砸碎,就用牙齿。
缺口处,顾绛与三名书生背靠背,组成菱形阵,刺刀向外,像一朵带血的玫瑰;
玫瑰每一次开合,都溅起一圈血雨。
终于,一柄顺刀从斜刺里劈来,顾绛左肩几乎被削断,他却就势扑上,用牙齿咬住敌人喉结,死死不放,直到对方瞳孔散大。
申初,太阳西斜。
清军第三度增兵,缺口被撕成三丈宽,像一张狰狞巨口,却再也吞不下一个人——
因为巨口里,已塞满层层叠叠的尸体,敌我交错,难分彼此;
鲜血在低温中迅速结冰,把尸体粘成一道暗红色冰坝,竟形成新的"城墙"。
沈云阶靠坐在冰坝后,胸口剧烈起伏,呢大衣被撕成布条,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也露出三处枪伤、两处刀伤。
他摸索胸袋,掏出那只早已变形的弹壳,用刺刀尖在壳壁刻下最后一行字:
"一六四四,三,二六,中华未降。"
刻完,他把弹壳塞进"钟龙"残片堆成的临时炮膛,塞进最后一包炸药,塞进所有未竟的梦。
"拉火——"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让历史,记住这一声。"
申正,冰坝后。
引信"嗤嗤"燃烧,像一条不肯熄灭的小蛇,钻进黑暗的心脏。
沈云阶抬头,最后望了一眼天空——
夕阳如血,照在残破城垛,照在染红海面的冰面,照在每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他忽然想起广州黄埔码头的清晨,想起铁头的门牙,想起顾绛笔下未写完的"匹夫"二字。
嘴角微微扬起,他轻声道:
"桥,搭好了。"
"轰——!"
爆炸声起,冰坝崩裂,碎尸与砖石齐飞,冲击波把最后四十二名守军掀翻,也把清军先头部队撕成碎片。
火光里,一只变形的铜弹壳被抛上半空,翻滚,落下,"当啷"一声,落在沈云阶脚边。
他俯身拾起,贴向胸口,缓缓闭眼。
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像给一座即将崩塌的雕像,镀上最后一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