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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与血盾

明末——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六,晨。

正阳门外,多尔衮的龙纛在晨雾里猎猎,像一面不肯入睡的凶旗。

沈云阶伏在垛口,左臂的血顺着砖缝滴到护城河,却在冰面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他举起望远镜——镜头里,清军炮阵依旧排开七门红衣大将军炮,黑口森森,直指城头。

“火药库不是完了么?”副官林淮压低嗓子,声音里第一次透出裂口。

沈云阶没回答,只把望远镜再调清晰——炮位旁,民夫正抬下一口口湿淋淋的黑木桶,桶口用猪尿囊扎紧,往炮尾一倾,暗褐色药粒如沙流淌。

“糖药。”他放下望远镜,齿缝间挤出两个字。

糖药者,以粗红糖、硝石、火硝按七比二比一舂成,遇火即燃,力弱于粒状黑药三成,却胜在现配现用。

昨夜昌平主库被毁,多尔衮竟在通州商号、民间糖坊、甚至随军大夫的药包里搜刮硝石,熬糖成急就章的“血药”。

“七门炮,每门减装两成,射程短了,可仍能把三十斤铁弹送上城头。”

沈云阶用刺刀在砖面划出弧线,“弹道更高,落点更散——他们不要精准,要覆盖。”

林淮舔了舔干裂的唇:“我们呢?只剩四十发步枪弹、三枚手榴弹,外加——”

他指了指身后——那门被炸弯的“钟龙”残骸,炮身像一条俯首的铜龙,被铁链勉强固定在垛口。

“它还能吼一声。”沈云阶抚过炮身裂缝,指尖被烫得发疼,却笑了,“铜软,正好崩成碎片,当大号霰弹。”

巳正,第一声哑炮果然响起。

“轰——”

七门红衣炮依次喷火,铁弹却发出闷钝的呼啸,像醉汉的步子,高高低低砸来。

三成炮弹提前坠落,在护城河面炸起水柱;仍有五发击中城垣,砖石崩飞,缺口却小得可怜。

“换弹!”清军炮长挥旗,民夫又抬上黑木桶。

糖药扬尘,甜腥与硝臭混作一股怪味,顺风飘进城头,像无形的嘲讽。

沈云阶抬枪,标尺一千二百步,准星压住炮长胸口。

“砰!”

枪响人倒,糖药桶倾翻,暗褐药粒撒了一地,被士兵乱脚踩进泥里,像搅碎的巧克力。

可第二列炮班随即补位,继续装填。

多尔衮的战术简单——以量补质,以人填火。

午时,铜龙最后一次昂首。

沈云阶亲手把“钟龙”残炮炮尾垫高,炮口下调五度,内装最后一包炸药,外加三百枚铜钱、碎铁、折断的刺刀。

“距离?”

“七百步,红衣炮第三列。”林淮声音嘶哑,却平静。

“放!”

“砰——轰!”

铜炮在怒吼同时炸裂,炮身碎成上百片,像一枚巨大的开花弹,呈扇形横扫炮阵。

清军三门红衣炮炮架折断,炮手抱头鼠窜;第四门炮管被铜钱击中,火星迸溅,竟引燃旁边糖药桶——

“轰!”

连锁爆炸卷起火球,把一辆弹药车掀上半空,铁弹如雨落下,砸在己方阵地,惨叫此起彼伏。

城头,沈云阶被后坐力震得仰面倒地,右臂脱臼,却笑得咳出血沫:

“铜龙虽死,也拉敌人垫背。”

未时,糖药耗尽,清军炮声终于沉寂。

多尔衮怒斩炮官,马鞭一指城头:“步骑合围,蚁附登城!没有火炮,就用尸体垒梯!”

牛角号长鸣,两万铁骑下马,一半改持盾刀,一半举火绳枪,如潮涌向城垣。

城上,步枪子弹打光,手榴弹掷尽,灰布军抬起断裂的椽木、卸下的门扇、甚至堆满石磨,当滚木礌石。

每推下一根,伴随一声号子,像给历史打下一颗生锈的钉子。

酉正,缺口处。

正阳门左侧城垣终被糖药与尸山合力撕开一道丈宽斜坡。

清军重甲拥上,盾车抵住箭楼垛口,火绳枪弹丸如蝗,压得人抬不起头。

沈云阶左肩再中一枪,血染半幅大衣,却就势滚到缺口内侧,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枚物事——

那是铁头坟前带回的拉火手榴弹。

他用牙扯掉拉环,把木柄在墙砖一磕,延时引信"嗤"地喷出白烟。

"桥来了!"他厉喝一声,抡臂抛出。

手榴弹划出低弧,落在盾车与城坡之间——

"轰!"

火光起处,铁盾碎裂,尸骸横飞,缺口短暂出现空档。

"上刺刀!"

沈云阶拔刀,第一个跃出缺口,刀锋在暮色里划出血弧;身后,仅剩的七十多名灰布军、十几名书生,同声怒吼,挺枪相随。

短兵相接,枪托对刀背,刺刀对胸甲,拳头对牙齿。

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撞击、骨头断裂、以及垂死者的喘息。

书生们第一次上锋,却把刺刀当毛笔,每捅一次,像在史书上重重点下一团墨。

顾绛被一刀划开眉骨,血糊住左眼,却反手一枪托砸碎敌人鼻梁,嘶声长啸:

"天下兴亡——"

回应他的,是七十把沙哑喉咙:

"匹夫有责!"

戌初,夜色完全降临。

缺口内外,尸山累叠,血顺城坡流下,在护城河面积成一片暗红冰面。

清军第三次增兵,终于力竭而退;城头,也只剩四十二人还能站立。

沈云阶靠坐在垛口,刀口卷刃,大衣被血浸透,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林淮拖着一条断腿爬过来,递上一张被血粘住的纸:

"电报……底稿,下午刚收到……信号极弱……"

纸上,只有断断续续的铅笔字:

"……广州……援军已集……弹药五万发……即日北上……坚持……"

沈云阶把纸贴在胸口,仰头看天。

夜空无星,只有远处清军大营的篝火,像一条不肯熄灭的黄龙,横亘在历史的裂缝里。

午夜,德胜门箭楼。

残军聚齐,四十二人,人人带伤。

沈云阶用脱臼的右臂撑起身,左手举起那只空弹壳——铁头留下的那枚。

"我们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子弹打不出去,就把壳当钟,敲给后面的人听。"

他把弹壳塞进"钟龙"残片里,用刺刀敲打——

"当——当——当——"

金属声在寒风里传得极远,像更鼓,又像心跳,一下一下,敲在古老帝都的胸口,也敲在三百年的裂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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