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五,夜。
北京城头,风像一把钝刀,割不开黑,却割得人皮肉生疼。
沈云阶独坐德胜门箭楼,面前摊着一张湿淋淋的地图——河水、血水、手汗交织,边缘早已翻卷。
铜灯摇曳,照出他左臂新渗出的血渍:绷带外又缠了一道粗布,却仍挡不住殷红慢慢爬出来,像一条不肯冬眠的小蛇。
林淮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一只焦黑木箱,声音沙哑:"旅座,清点完毕——"
箱里躺着最后八颗完好的手榴弹、四包半受潮的炸药、一只空了的马克沁水冷套筒。
"铜炮全废了,'钟龙'炮身弯得能当扁担。"
"子弹呢?"
"不足两万发,平均每人四十。"
沈云阶用指尖拨了拨冰凉的手榴弹铸铁外壳,像在拨算最后的命数。
"够了,"他抬头,眸色沉静,"够打到明天日落。"
同一时刻,朝阳门内,临时兵工厂。
炉火未熄,却再没往日的喧嚣。
铁匠老周把最后一柄刺刀坯子浸入水槽,"嗤啦"一声白雾升起,掩住他通红的双眼。
旁边,两个半大孩子正用锉刀给刺刀开刃,火星溅在他们手背的冻疮上,竟感觉不到疼。
炉膛深处,只剩几块将熄的焦炭,偶尔"啪"地爆一声,像垂死人的咳嗽。
老周抬头,望向漆黑天幕,喃喃:
"但愿明天,还能听见炮响。"
子正,紫禁城,武英殿。
三十七名书生围坐,案上摊着宣纸,墨汁冻成冰碴。
顾绛提笔,却在半空停住——墨冰忽然化开,一滴乌墨坠下,在"民族"二字上晕成一团黑洞。
殿门推开,寒风卷入。
沈云阶裹着血迹斑斑的呢大衣走进,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面孔。
"诸位,还记得国子监那堂课吗?"
众人抬头,眼底血丝如网。
"今天,我给你们上第二课——"
他抬手,把腰间佩枪拍在案上,金属声清脆,
"写,不如做;喊,不如打。你们每人领十颗子弹、一支枪,明天跟我上城头。活下来的,把今天写进史书;死了的,让后人替你们写。"
殿内寂静,只听见墨冰"咔咔"裂开。
顾绛第一个起身,拱手:
"学生受教。"
声音不高,却在殿梁间回荡,像一粒火星,溅进干柴。
丑正,德胜门。
城墙上,士兵们借着月光,用刺刀在墙砖刻字——
"到此一游"的下面,是籍贯、小名、年月日。
有人刻"共和万岁",有人刻"爹娘保重",还有人刻歪歪扭扭的裸体女人,刻完自己咧嘴笑,笑到一半,变成哽咽。
沈云阶巡城,脚步尽量放轻,却还是惊动一名小兵。
小兵慌忙用袖子擦脸,"旅座,我……我没哭,是风大。"
沈云阶蹲下身,帮他系紧风纪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
"风确实大,但眼泪不丢人。记住,子弹打光之前,别让眼泪先打光。"
寅正,煤山寿皇亭。
孤木下,新掘一小坟,木牌当碑,上书:
"铁头 之墓"
落款是沈云阶用刺刀刻的——歪歪扭扭,却深可指。
他把那枚染血弹壳埋进土里,又放下一颗未用的手榴弹,拉环系在木牌后。
"明天,哥带你听更响的。"
山风掠过,木牌轻轻摇晃,像少年在笑。
卯初,东方既白。
沈云阶回到德胜门,登上最高垛口。
脚下,护城河冰面被晨光镀一层玫瑰色,美得近乎残忍;远处,尘土渐起,像有一条土黄色巨龙,贴着地平线下蠕动。
林淮递来一只搪瓷缸,里面半缸冷茶,漂浮三片柳叶——不知他从哪捡来。
沈云阶接过,抿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老林,"他望着远处,"你信命吗?"
"信。"
"那我们的命是什么?"
"是桥。"林淮声音轻得像风,"让后面的人,踩着过去。"
沈云阶沉默片刻,把茶缸递回去,抬手整了整风纪扣。
"那就桥吧。"
辰正,清军号角自远而近,一声比一声长,像无数把弯刀,慢慢撕开黎明。
城头,灰布军列队,沉默如铁。
每人左臂缠一条白布——不是为哀悼,是为识别:硝烟里,好分清敌我。
沈云阶拔枪,枪口朝天——
"砰!"
一百八十九人同时拉枪机,金属碰撞声压过号角,像一道冰冷铁流,逆着历史洪流,缓缓张开。
同一时刻,正阳门外。
百姓自发聚集,无人说话,只把家里最后一点干粮、最后一件棉衣,悄悄放在城门洞。
有人把红纸包着的铜钱塞进士兵口袋,被士兵发现,又默默退回。
一个老妪拉着小孙子,跪在道边,磕头,却不出声。
士兵去扶,老妪不起,只把额头抵在士兵靴面,像抵住一座山。
巳初,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
多尔衮的龙纛在晨风里猎猎,两万铁骑、一万火绳枪、七门红衣大将军炮,呈黑压压半月形,缓缓推向北京城。
沈云阶站在垛口,左臂伤口重新崩裂,血顺着袖口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一滩,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抬手,用刺刀在墙砖刻下最后一行字——
"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二十六,中华新军,于此血战。"
刻完,他收刀,举枪,枪口指向越来越近的黄色浪潮。
"来吧,"他轻声道,"让我们给历史一个答案。"
晨光照在他脸上,映出苍白,也映出决绝,像一柄回炉重铸的剑,终于迎来最后一次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