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四,子时。
没有月亮,只有北风卷着沙粒,抽在人脸上像细小的刀。
北京德胜门外,一百零七名灰布军排成两列,背囊里塞满炸药包、手榴弹、煤油瓶,腰间别着刺刀与短枪。
队尾,三十名青袍书生混在其中,有人腿肚子打颤,却死死攥着刚发下的汉阳造,枪口用布条扎紧,防沙。
沈云阶站在队首,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拎一把缴获的满人弯刀——刀背厚重,刀锋在星光下闪冷光。
"检查表尺,上刺刀。"
金属碰撞声压过风声,像一串冰棱断裂。
"目标:昌平清营火药库;距离:七十里;战法:穿心、掏膛、点火;归路:没有归路。"
他声音不高,却随风钻进每个人耳鼓,"记住,我们不是在偷营,是在给历史点火——点着了,就别让它灭。"
丑正,沙河堤岸。
队伍像一条沉默的灰蛇,沿结冰的河床蜿蜒。
前方探手回来,低声:"鞑子哨骑,三名,距两百步,烤火。"
沈云阶抬手,身后立刻伏倒一片。
他侧头,看向身旁少年——那个拾弹壳的孩子,如今编在工兵班,外号"铁头"。
"会爬吗?"
铁头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比老鼠还快。"
三分钟,铁头一人一刀,雪地匍匐前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火堆旁,一名清兵刚举酒囊,喉间已多一条血线;另两人尚未回头,被刺刀从下颌贯入,直抵脑干。
火焰跳了两下,熄灭,只剩冷风卷着灰烬。
寅正,昌平驿。
清营连绵三里,龙纛高悬,篝火成列,像一条卧在平原的火龙。
中军后侧,三座牛皮大帐呈"品"字,外围用马车围成墙,车上覆湿毡——火药库。
沈云阶举起望远镜:
"守兵约三百,火绳枪兵一半,刀盾一半,无炮;马厩在东侧,点火必乱。"
他回头,目光扫过那三十名书生,"怕吗?"
为首者,国子监监生顾绛(注:顾炎武本名),拱手:
"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学生不才,愿闻火药之道。"
沈云阶点头:
"好。你们十人一组,专管点火;点完就撤,不许恋战。活着回去的,给我写今天的事,让后人知道,书也可以用火药用血写。"
卯初,火龙入睡。
换岗号角刚落,营中鼾声四起。
灰蛇分成三股:左、中、右。
左路,赵荣率四十人,摸向东侧马厩;
右路,林淮带三十人,潜至西侧辕门,准备炸辎重;
中路,沈云阶亲率三十七人,直奔火药库。
雪掩盖了脚步声,也掩盖了死亡气息。
火药库外,两名哨兵抱枪打盹,被工兵从背后割喉,血喷在毡墙上,像两幅泼墨红梅。
沈云阶抬手,三箱炸药包被码成"品"字,导火索用清军自己的火绳续接;
铁头把最后一枚拉火管插进药包,抬头,眼睛亮得吓人:"旅座,够把昌平掀上天。"
"点火!"
五
"轰——"
第一声爆炸来自马厩,煤油瓶砸进草垛,火借风势,瞬间卷成巨柱,受惊战马嘶鸣着冲破围栏,像决堤的黑色洪流,踏着熟睡清兵的身体狂奔。
紧接着,西侧辎重车"嘭嘭"连爆,火球腾空,照得雪地一片赤红。
中军火药库尚未来得及反应,导火索已燃至尽头——
"轰隆隆——!"
大地猛地跳起,仿佛巨人在地底翻了个身。
牛皮大帐瞬间被撕成碎片,火光直冲十丈高,冲击波把周围马车像纸牌一样掀翻,残肢、铁片、木屑混着火雨,铺天盖地砸落。
沈云阶被气浪掀得滚出两丈,耳膜嗡鸣,嘴里全是土。
他摇摇晃晃站起,左臂伤口崩裂,血透绷带,却咧嘴笑了:
"钟龙咆哮,不过如此。"
爆炸惊醒了整个清营,也惊醒了多尔衮。
中军帐内,他赤足冲出,只见南方夜空被火球照得通红,像一轮提前升起的太阳。
"王爷,昌平火药库——完了!"
副都统满脸是血,"粮草、弹丸、炮药……全没了!"
多尔衮站在寒风中,貂裘未披,脸色却比雪更冷:
"好,好得很!本王倒要看看,一群偷鸡摸狗的尼堪,能翻多大浪!"
他抬手,马鞭指向北京方向,"传令——各旗合围,明日午正,全线攻城!本王要他们把血,一滴一滴还回来。"
七
归途。
爆炸火光为百人小队指明方向,也引来追兵。
清军骑兵从侧翼包抄,火绳枪在夜色里闪出点点星火。
"分三组,交替掩护!"
沈云阶一声令下,士兵们边打边撤,汉阳造射速虽慢,却胜在射程远,两百步外一枪一个,追兵不敢近逼。
至沙河堤,冰面因白日升温变薄,人踩上去"咔嚓"作响。
铁头自告奋勇,带两名工兵,把仅剩的三箱炸药塞进冰层,点燃导火索——
"轰!"
冰面崩塌,碎冰与河水齐飞,形成三十丈宽缺口,把追兵隔在对岸。
清军骑兵勒马,隔着水雾咆哮,却无可奈何。
铁头回头,冲沈云阶咧嘴笑,缺了半颗的门牙在火光里格外白。
下一秒,一颗流弹击中他胸口,少年晃了晃,像被风折断的芦苇,缓缓倒在冰水里。
沈云阶扑过去,把他拖上岸,却只来得及听见一句:
"弹壳……留给我娘……"
少年手心,那枚从正阳门拾来的铜弹壳,被体温捂得发热,血浸上去,像镀了一层暗红漆。
三月二十五,辰初,德胜门。
残军入城,一百零七人出去,回来八十九人,书生折了四名,却带回一个消息:
清军火药库灰飞烟灭,至少半月之内,大将军炮成了哑炮。
百姓自发聚在城门,无声注视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下跪,只有风卷起纸钱般的灰烬,在脚边盘旋。
沈云阶抱着铁头的尸体,一步步走上城头。
他把少年平放在垛口,让他面对北方——那里,多尔衮的龙纛仍在飘扬,却暂时失去了獠牙。
"你看,"沈云阶轻声,像对熟睡的孩子,
"我们点着的火,还没灭。"
他抬手,枪口指天——
"砰!"
枪声滚过晨雾,惊起一群黑鸦,掠过金色屋脊,掠过血色朝霞,掠过一座古老帝都尚未合拢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