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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与枷锁

明末——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三月二十,卯正。

午门外,人潮像退潮后的礁石,黑压压露出一片。

昨夜枪声与马蹄把九坊四巷的酣梦撕得粉碎,此刻百姓们攥着残破的户帖、地契、休书、甚至一张揉皱的《大明邸报》,只为换一勺赈粮。

广场中央,独立旅架起四张八仙桌,拼成临时发放台。两名士兵抬来一口从光禄寺征来的铁锅,里头小米粥正冒泡,金黄粥面浮着碎绿——那是御花园刚抽芽的藜蒿,被剪来充数。

"都别急!一家一勺,老弱先行!"

赵荣站在桌上,铜勺敲得铁锅当当响,声音却被鼎沸人声盖得七零八落。忽然,"砰——"一声枪响,所有人本能地缩脖。

沈云阶垂着枪口,目光扫过:"再挤,粥锅掀翻,谁都别吃。"

广场瞬间安静,只剩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毕剥"声。

同一时刻,西四牌楼下。

林淮带着一个班贴安民告示。浆糊桶刚打开,一阵风卷来,把告示吹得哗啦作响。

"军爷,这上面写的啥?"

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秀才,袖口磨得发亮,却努力挺直脊背。

林淮瞥他一眼,把告示抚平,高声念:"废除跪礼——见官不跪;剪辫自愿——留辫不禁;劫掠者枪决——"

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出低低骚动。一个壮汉猛地扯下瓜皮帽,露出光秃前额,"不跪?那皇帝老子还叫皇帝么?"

林淮没回答,只抬手"咔嗒"一声拉枪机,目光冷冷扫过:"从现在起,你跪的不是皇帝,是王法。"

上午巳正,紫禁城,内阁大库。

沈云阶负手站在浩如烟海的案牍前。阳光从高窗斜射,照得满屋飞尘如细雪。

"旅座,账册清点完毕。"

副官递来一本《万历会计录》,封面焦黄,虫蛀如麻。

沈云阶翻开,一行行蝇头小楷:

"太仓银,三千七百六十二万两——"

旁边朱砂批注:

"天启七年,实存,七十八万。"

他"啪"地合拢账册,沉默片刻,忽然问:"北京城现有存粮多少?"

"光禄寺、太仓、京通二仓,合计不足十二万石,够全城百姓吃十天。"

"十天……"沈云阶喃喃,抬眼望向窗外。

御道尽头,煤山寿皇亭只剩光秃梁柱,像一截折断的桅杆,插在帝国沉没的甲板。

正午,东直门内,石雀胡同。

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门口,聚了百十号人。

门内传来女人哭喊、男人嘶吼,还有棍棒落在肉上的闷响。

"住手!"

赵荣带巡逻班赶到,拨开人群。

院里,七八个短衣汉子正按着一个中年官员装束的男人,强行剪去发辫。男人拼命挣扎,冠帽滚落,露出花白头发。

"我乃大明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头可断,辫不可断!"

赵荣一愣,抬手示意士兵拉开汉子。

"倪大人,"他拱拱手,"安民告示写得明白——剪辫自愿,谁给你们的权力动武?"

为首的汉子喘着粗气:"军爷,我们也是顺天军民。闯贼破城时,倪家关门闭户,粒米不出;如今您王师来了,他又想摆官老爷威风——弟兄们气不过!"

倪元璐伏地,双手死死攥住断辫,血从指缝渗出,却一声不吭。

赵荣蹲下身,把断辫拾起,递到他面前:"大人,留发不留头,是前朝旧律;剪辫不剪忠,是当下新纲。您若真忠的是这天下百姓,就该先让他们活下去。"

倪元璐抬头,目光浑浊,半晌,颤抖着伸手接过断辫,像接过自己最后的尊严。

傍晚,西华门内,咸安宫。

这里被临时改为"军政筹备处"。

长案上铺着一张《京师舆地图》,旁边摞着刚从兵部武库搬来的鱼鳞册、火器簿。

沈云阶用铅笔在图上勾画:

"德胜门、安定门、广渠门,各放一个排;正阳门、宣武门架重机枪;缺的是炮弹——"

"旅座,"林淮低声道,"今日城中已出现'扶清灭洋'揭帖,署名'义和神团'。"

沈云阶皱眉:"义和团?早了二百四十年吧。"

"是前明遗民与阉宦余孽搅和,借名蛊惑。百姓不知'洋'是谁,只知道咱们'不跪、剪辫',比'鞑子'更邪乎。"

沈云阶沉吟片刻,忽然问:"随军电台还能用多久?"

"电池只够发报三小时,已无法联系广州。"

"那就把'电台'留给历史——"

他抬手,在地图中央画下一个圆圈:

"明日,开炉铸币,改元'兴华';同时贴出第二张告示——"

"内容?"

"均田、免赋、三年不徭;凡投军者,给地十亩,月饷三两。"

林淮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把三百年后的土地革命,硬插进十七世纪。"

沈云阶抬眼,眸色如墨:"要么快进,要么被历史撕碎。没有第三条路。"

夜阑,钟鼓楼上传来沉闷更鼓:

"咚——咚——咚——"

沈云阶独行于御道。

两侧宫墙高耸,朱漆剥落,像干涸的血痂。

他忽然想起广州黄埔码头那个细雨的清晨——

"此行北伐,若一去不返,便一去不返。"

如今,他真的"一去不返",却回到更古老的深渊。

前方,黑暗里亮起一星火把,是巡逻兵在换岗;身后,煤山方向传来低低鸦啼,像未葬的魂灵在风里咳嗽。

沈云阶停下脚步,拔出佩枪,卸下弹匣——

七颗黄澄澄的子弹,在掌心排成一弯冷月。

他合上弹匣,"咔嗒"一声,把枪插回枪套,抬头望向夜空。

没有霓虹,没有航标灯,只有银河像泼洒的牛乳,横贯天穹。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自己不是来拯救一座城的,

而是来点燃一场火——

火会烧掉辫子,也会烧掉龙椅;

会烧出铁轨与电厂,也会烧出新的枷锁与血。

而他,只能做第一个点火的人。

沈云阶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向灯火稀落的深处。

身后,宫墙阴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像历史一只沉默巨兽,缓缓张开漆黑大口,将那个孤独背影一口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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