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子正。
德胜门城楼上的铜钉被炮火舔得发黑,残军早已溃散,却无人替它换一面旗帜。
沈云阶踩着马镫直起身,夜风卷着硝磺与柳棉,拍在脸上像细碎的冰碴。城门洞开,黑洞洞的甬道深处,偶尔传来伤者断续的呻吟,除此之外,整座北京安静得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2 连,两路纵队,贴墙搜索;机枪排,上城楼制高点;工兵,把炸药卸下来——我们不炸城,只炸瓮城闸楼。"
他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灰布军兵分几路,靴底踏过青砖的积水,发出整齐而短促的"哒哒"声,像一柄快刀划开绸缎。
副官林淮递来一张仓促手绘的草图:
"前门外,大顺军刘宗敏部约三千人,正劫赐第搜银;紫禁城,崇祯帝午后鸣钟,无人应值,此刻恐已……"
他顿住,用铅笔尖在"宫城"二字上画了个圈,又补一句,"没听到炮声,可能已自缢。"
沈云阶把图折了折,塞进枪套侧袋,抬眼望见城楼檐角悬着的一盏气死风灯,灯罩破半,火苗被风拉得老长,像垂死人的一口气。
"北京城,两千年了,"他轻声道,"今天轮到我们来守最后一班岗。"
零时三十五分,正阳门大街。
石板路上积着混血的雨水,一脚踩下去,"噗嗤"一声溅起暗红。铺面临街的门板东倒西歪,绸缎、茶叶、字画散落一地,被马蹄与草鞋反复碾压,早已分不清原本颜色。
国民革命军前锋刚抵箭楼,就与大顺军一支搜饷小队撞个正着。
对方约百余人,青布缠头,胸口"顺"字已被血污盖得模糊;为首一人提着长柄砍刀,刀背嵌着两枚银锭,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你们是哪路毛——"
"兵"字尚未出口,B 连一排长赵荣已经扣动扳机:
"砰!"
枪口焰在夜色里炸出一团白炽,铅弹穿过对方喉结,带出一蓬血雾。几乎同一时间,二班、三班的汉阳造同时打响,七秒内打出二十发,街心空地被弹雨犁出一道死亡扇面。
大顺军从未听过这般密集的炸响,前排十几人齐刷刷栽倒,后排愣了半息,发一声喊,转头奔逃。可箭楼两侧的马克沁早已架稳,交叉火舌像两把巨大镰刀,"嗒嗒嗒"横扫过去,人影成片断折。
战斗持续不到两分钟,正阳门外留下七十余具尸体,国民革命军消耗子弹四百发,无一阵亡。
赵荣弯腰拾起那柄嵌银砍刀,掂了掂,咧嘴:"旅座,这玩意儿回广州能换几箱手榴弹?"
沈云阶没接话,只抬头望向夜空——那里,厚重的春云被火光撕开一条缝,露出半轮冷月,像一面碎裂的铜镜,照见人间所有荒诞。
凌晨两点,午门前。
广场空旷,御河桥石栏被炮火削去一角。风里飘着股焦糊的绢布味,不知是龙袍,还是典籍。
沈云阶命部队止步,自己只带林淮与两名护兵踏上丹陛桥。靴底踏在汉白玉上,回声清冷,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历史薄薄的冰面。
端门洞开,门洞内黑得像口枯井。
忽然,"吱——呀——"一声悠长门轴响,一抹昏黄灯光从门缝溢出,一个白发内侍提着宫灯,颤巍巍步出,"你们……是闯贼?还是……"
林淮上前一步,用生硬的京腔答:"我们是中国军队,来守皇城。"
内侍目光涣散,显然听不懂这绕口的新词,只反复喃喃:"万岁爷……在煤山……已归天……"
沈云阶心头一紧,却仍压低声音:"带路。"
煤山,寿皇亭。
三月夜风割面,松柏冠如怒涛。亭柱上悬着一具瘦长身影,玄色龙袍被风鼓起,像一面残破旗幡;赤足皂靴掉落在台阶,鞋尖朝北,直对坤宁宫。
沈云阶缓缓抬手,敬礼。
身后四名士兵同时举枪,枪口朝天——
"砰——砰——砰——"
三声齐射,惊起满山栖鸦,黑压压掠过夜空,翅膀拍打声像远去的铁骑。
"剪断绳子,放他下来。"
沈云阶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护兵上前,用刺刀挑断绳结。崇祯帝朱由检仰面躺倒,额前青筋犹显,却像在怒目质问苍穹。
林淮脱下军大衣,覆在遗容上,轻声道:"陛下,您没等到的援军,来了。"
凌晨三点,武英殿。
烛火高烧,殿内金砖映出人影,扭曲而细长。
沈云阶展开一张宣纸,用铅笔写下第一号安民告示:
> 中华民国北伐革命军独立旅
告北京士民书
一、清军未至,闯贼已溃,城防暂由我军接掌;
二、各坊各户,闭门勿出,禁止劫掠,违令者枪决;
三、官府仓廒、典籍府库,派兵守护,擅动者斩;
四、明日卯正,于午门发放赈粮,百姓凭户帖领取;
五、自今日起,废除跪礼,剪辫自愿,有敢强迫者,以军法论。
旅长 沈云阶
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日
写罢,他掏出随身印章——一枚小小的象牙方印,刻着"云阶"二字,沾了朱砂,重重按下。
朱红印泥在昏黄烛火里像一摊未干血渍,又像一粒火种,即将点燃三百年前的夜空。
同一时刻,德胜门外三十里,清军营帐。
多尔衮未眠。
他披着貂裘,立于帐前,远远望见南方天际忽明忽暗,像有闷雷滚于云端。可今夜无雨,星月分明。
"王爷,正白旗图海残部归来,言南路遇妖兵,火器如雷,甲喇几乎全军覆没。"
多尔衮眉心一跳,抬手止住亲卫后话,自腰间解下佩刀,刀锋映出他幽深的眸子。
"妖兵?"
他轻声重复,像在咀嚼这两个字,随即冷笑,"本王自萨尔浒以来,未闻明国有何妖法。传令——"
"嗻!"
"正黄、镶白、蒙古两旗,寅正造饭,卯刻起行。本王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挡我大清顺天应命之师。"
凌晨四点,东方既白。
沈云阶登上午门城楼,极目南望。
第一缕曦光像一柄薄刃,划开暗黑夜幕,照在千步廊残破的屋脊,照在御河未融的薄冰,也照在灰布军士们疲惫却闪着野火的瞳孔。
林淮递来一只搪瓷缸,里头是半缸冷透的浓茶。
沈云阶接过,抿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老林,"他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天色,轻声道,"你知道我们这一脚,把历史踹到哪儿去了?"
林淮沉默片刻,咧嘴一笑:"管它去哪儿,咱先把今天守住。"
沈云阶点点头,把茶缸递回去,抬手整了整风纪扣。
晨风里,他忽然想起黄埔军校大礼堂两侧那副对联——
>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如今,门已入,路已绝,身后是三百年烽火与沉沦,身前是空白的、无人书写的新朝历。
他深吸一口气,拔出佩枪,向天击发——
"砰!"
枪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滚出很远,惊起一群灰鸽,扑啦啦掠过金色屋脊,掠过血色朝霞,掠过一座古老帝都尚未合拢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