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同办公室正式运作的第一周，周维要求参加所有部门的晨会。
早晨八点半，当未来城各部门主管陆续进入主会议室时，发现周维已经坐在了靠窗的观察席。他面前摊开一本皮质笔记本，旁边摆着三支不同颜色的笔，平板电脑立在支架上，摄像头对着会议桌的中心区域。
“周老师早。”叶凡走进会议室，神色如常，“今天的技术晨会主要讨论材料实验室的最新测试数据，可能会有些专业细节。”
“正好学习。”周维微笑，“基金会一直关注新型建筑材料的发展，我这次来，也想深入了解未来城在材料创新方面的实际进展。”
会议开始。材料实验室负责人王工按照事先排练的脚本，开始汇报过去一周的测试结果。他展示的数据曲线平滑规范，所有参数都在预设的安全阈值内波动，结论部分引用了三篇基金会资助的学术论文作为理论支撑。
整个汇报过程持续二十分钟，逻辑清晰，表述严谨。但在王工准备进入下个议题时，周维举起了手。
“王工，有个细节想请教。”他指向投影幕布上的一个图表，“第七组复合材料样本的疲劳测试曲线，在第三千次循环时出现了一个微小波动。你们的分析报告将其归因为‘测试环境温度波动’，但根据我接触过的类似材料数据，这种波动的形态更接近材料内部晶体结构相变的初期特征。”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王工看向叶凡，叶凡微微点头。
“周老师观察得很仔细。”王工调出原始数据，“我们确实考虑过相变的可能性，所以做了补充实验。”他切换画面，展示另一组图表，“这是用高精度X射线衍射仪做的原位监测数据，可以确认在对应循环次数时，材料内部没有发生相变。温度波动的解释，是基于实验室温控系统的日志记录。”
周维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很严谨。感谢解答。”
晨会继续。但在接下来的议程中，每个人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审视——周维不只是旁听，他在分析，在验证，在寻找数据链条中任何可能的不一致。
上午十点，晨会结束。
叶凡回到办公室，秦墨已经等在里面。
“他察觉到了。”秦墨调出会议录像，回放周维提问的那个片段，“那个微小波动是我们故意留下的——为了测试他的专业深度和观察力。他不仅注意到了，还提出了一个相当精准的技术猜测。”
“相变理论？”
“对，而且是去年才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新模型。”秦墨调出论文，“周维提到的判断依据，来自欧洲一个研究团队的最新成果。那篇论文的资助方，是长青资本下属的一个学术基金会。”
叶凡靠向椅背。周维不仅专业，而且保持着与学术前沿的同步。这不是普通的项目协调员，这是基金会派出的技术侦察员。
“他今天还会参加什么会议？”
“下午两点，技术标准实施讨论会；三点半，施工安全协调会；五点半，本周工作复盘会。”顾清寒查看日程，“我已经调整了会议安排，将敏感议题都移到了没有记录的临时讨论中。”
“不够。”叶凡站起身，“我们需要更主动的策略。秦墨，行为模拟功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录入了过去一个月所有会议的数据样本。但模拟精度只有82%，可能会出现偏差。”
“现在就用它模拟下午的技术标准会议。我要知道，周维最可能关注哪些点，提出哪些问题。”
秦墨启动系统。屏幕上弹出模拟界面，输入议题“TSC-047至TSC-052标准的技术实施方案”，模拟参与者包括叶凡、技术团队核心成员，以及周维。
系统运行了四分钟，生成一份十五页的模拟会议记录。记录中，周维提出了七个问题，其中四个聚焦在技术细节，三个涉及项目管理流程。最值得注意的是模拟结尾处的一行标注：
【基于历史数据模式分析，协调员周维在会议后大概率会要求查阅以下三类文件：1. 标准实施方案的原始会议纪要；2. 相关技术决策的邮件往来记录；3. 实施进度与实际工程节点的对照表。】
“他想要看到决策链条。”叶凡分析，“不只是结果，而是我们如何得出这个结果的过程。”
“原始会议纪要和邮件记录……我们准备好的都是经过清洗的版本。”顾清寒说，“但他如果深究时间线，可能会发现某些讨论与决策之间的间隔不符合常规逻辑。”
这就是三层伪装架构的脆弱之处——你可以伪造内容，但很难完美伪造一个复杂决策过程的全部痕迹。尤其是在时间逻辑这种客观维度上，任何细微的矛盾都可能成为怀疑的起点。
叶凡思考片刻：“那就给他一个无懈可击的时间线。”
“怎么做？”
“重新编写过去两个月的所有相关记录。”叶凡说，“不是修改，是重写。按照一个理想化的、完全合规的项目管理流程，重新生成会议纪要、邮件记录、进度报表。然后覆盖掉系统中的原始版本。”
秦墨皱眉：“这会留下文件修改的时间戳异常。”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叶凡看向窗外，“系统升级。未来城项目管理软件将在本周进行‘重大版本升级’，升级过程中部分历史数据需要格式转换，转换后时间戳会重新标准化。”
“升级需要多长时间？”
“三天。从今晚开始。”叶凡做出决定，“通知所有人，系统将在今晚十点至后天早上六点进行维护。期间所有历史数据只读，新数据录入暂缓。维护完成后，所有文件将采用新的时间戳体系。”
顾清寒记录着：“周维会接受这个解释吗？”
“系统升级是技术项目的常态。”叶凡说，“只要我们的‘新系统’功能完善、运行稳定，他就没有理由质疑。而且……”
他顿了顿：“升级过程本身，可以成为我们调整更多内部流程的掩护。”
下午两点，技术标准讨论会准时开始。
周维依然坐在观察席，但这次他的平板电脑连接了会议室的投影系统——他要求在讨论技术方案时，实时查看相关的设计图纸和数据模型。
叶凡同意了。秦墨团队已经准备好了专门的“展示版本”图纸库，所有敏感设计都被替换为符合标准的外壳模型。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周维的提问果然与行为模拟的预测高度吻合。他关注实施细节、追问决策依据、并要求查看不同技术选项的评估报告。技术团队按照预演的话术一一回应，所有材料都准备充分。
但在会议即将结束时，周维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叶总，我注意到未来城的施工进度比原计划提前了十七天。这在大型项目中很少见，尤其是在采用了这么多创新技术的情况下。能分享一下你们的效率提升秘诀吗？”
问题看似平常，但叶凡听出了潜台词：过快的进度，可能意味着某些环节被简化或跳过。
“主要得益于模块化施工和数字化管理平台的结合。”叶凡从容应答，“我们将建筑拆分为三千多个预制模块，在工厂完成精加工，现场只需要拼装。进度控制系统会根据实时数据动态调整工序，避免了传统施工中的等待和返工。”
“模块的质检流程呢？”
“每道工序都有独立的检测节点，数据实时上传云端。任何一个模块的任何一项参数不达标，系统会自动标记并触发复查流程。”叶凡示意秦墨调出质检平台界面，“这是实时监控面板，可以看到目前所有在场模块的健康状态。”
屏幕上，三千多个模块显示为绿色光点，只有零星几个黄色——表示正在复查中。数据刷新频率高达每秒一次，看起来透明得无懈可击。
周维看了平台几分钟，然后点头：“很先进的系统。不过……”他转向叶凡，“如果某个模块在复查期间被临时替换，系统如何保证替换模块与原始设计的完全一致性？”
这个问题切入了模块化施工最脆弱的环节——现场变更管理。
“所有替换操作都需要三重授权：现场工程师申请，技术中心审核，项目管理批准。”叶凡调出授权流程界面，“而且替换模块只能从经过预认证的备用库中调用，备用库中的每一个模块都有完整的生产和质检履历。”
“备用库的容量足够吗？”
“按设计冗余度30%配置。目前实际使用率不到8%。”
周维不再追问，在本子上又记录了几笔。
会议结束，周维离开后，技术团队的成员们明显松了口气。但叶凡知道，今天的会议只是开始。周维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在探测系统的边界，寻找可能存在的裂缝。
当晚十点，系统升级维护正式开始。
秦墨团队进入了最紧张的48小时。他们不仅要重写两个月的历史记录，还要确保新系统的每一个功能都经得起专业审视。
叶凡在指挥中心监控着进度。屏幕上，数据迁移的进度条缓慢推进，从20%到40%再到60%。每个百分点的背后，都是大量文件的改写、重排、重组。
凌晨三点，秦墨报告了一个意外发现。
“叶总，我们在整理邮件记录时发现异常。”她调出一组邮件头信息，“过去两个月，有十二封邮件的发送IP地址来自境外服务器，但发送者显示是公司内部员工账号。邮件内容都是普通的工作交流，但路由路径不正常。”
叶凡查看详情。这些邮件的发送时间分布在不同的日期，发件人包括三个部门的六名员工。但所有的境外IP都指向同一个地理位置——新加坡。
“陈深之前在新加坡。”叶凡明白了，“这是他植入的后门。通过这些账号，他可以监控公司内部的非机密通讯。”
“要清除吗？”
“不，保留。”叶凡做出决定，“但在新系统中，给这些账号设置特殊标记。所有通过这些账号发送和接收的邮件，都会自动生成一份副本送到我们这里。同时，在邮件内容中随机插入无害的错误数据。”
“错误数据？”
“比如日期格式的微小差异、标点符号的不一致、偶尔的错别字。”叶凡说，“如果基金会通过这些后门获取信息，他们会得到一份充满‘噪音’的数据。分析这些噪音会消耗他们的资源，却得不出可靠结论。”
秦墨立即执行。在数据迁移过程中，那十二个账号的历史邮件被逐一修改，植入了精心设计的错误模式。这些错误单独看都微不足道，但积累起来会形成一种模糊的、难以捉摸的数据特征。
第二天清晨，周维提前一小时抵达办公室。
他显然知道了系统升级的消息，直接来到技术中心的数据机房。
“周老师早。”值班工程师礼貌问候，“系统还在维护中，预计今天下午恢复。”
“我想看看升级的架构设计图。”周维说，“基金会也在规划自己的项目管理平台升级，未来城的经验或许有参考价值。”
工程师看向监控镜头，叶凡在办公室里点头。
秦墨团队早有准备。一份详尽但不涉及核心逻辑的系统架构图被调出，展示了新的数据分层、权限管理、审计追踪等模块。所有设计都符合行业最佳实践，甚至有些超前。
周维仔细查看了二十分钟，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新系统的数据完整性校验，用的是哪种算法？”
“多层哈希树加时间戳链。”工程师回答，“每个文件都有独立的数据指纹，任何修改都会破坏指纹链，系统会自动告警。”
“指纹的存储位置？”
“分布式存储，三地备份。”工程师调出备份节点示意图，“上海、深圳、成都，三个数据中心实时同步。”
这些都是真实的。新系统确实采用了行业领先的数据安全方案。区别在于，有些数据从未进入过这个“安全”系统——它们一直在红区的离线网络中流转。
周维不再提问，离开机房。但叶凡知道，这次交锋只是试探。真正的考验将在系统恢复运行后，当周维开始使用新系统、验证其功能、追溯历史数据的时候。
窗外的天色逐渐亮起。新系统数据迁移进度达到92%，再过几小时，一个经过精心重构的“合规世界”将正式上线。
在那个世界里，所有决策都逻辑严谨，所有流程都规范透明，所有数据都无可挑剔。
而在那个世界之下，另一个世界正在按自己的规则运转。
叶凡看向系统界面。行为模拟功能今天还剩两次使用次数，他需要留到更关键的时刻。
手机震动，一条来自吴老的加密信息：「实验室那边出了新成果，但需要更多测试资金。另外，有人在打听那个实验室的用途。」
叶凡回复：「资金今晚到账。打听的人，能查到背景吗？」
「正在查，但对方很谨慎。只确定不是基金会的人。」
不是基金会，那会是谁？
叶凡放下手机，感到局势正在变得愈发复杂。除了明处的基金会，似乎还有别的眼睛在暗处窥探。
而这，可能是比协同办公室更大的变数。
系统升级进度条跳到96%。
表演的第二幕，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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