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所说的“协同方案”在三天后以正式文件形式送达。
不是电子邮件,而是由专人递送的纸质档案袋,封口处有基金会的火漆印章。顾清寒将文件放在叶凡桌上时,表情凝重如捧着一份最后通牒。
文件标题是《未来城项目与学术研究协同发展框架建议书》,厚达四十七页。但核心内容集中在第三部分的附录A:一份长达二十页的“建议技术标准清单”。
叶凡翻开清单。条目编号从TSC-001到TSC-089,涵盖了从建筑材料、结构设计、能源系统到智能控制的每一个环节。每一条标准都标注了参考来源——全部来自基金会资助的学术期刊或国际会议论文集。
“这些标准比现行行业规范平均超前两到三年。”秦墨已经提前分析过文件,“最致命的是,其中有十四条标准引用的论文,作者是那三位独立董事或他们的研究团队。”
顾清寒指着其中一条:“看TSC-047,‘建筑表皮自适应响应系统的实时决策算法,应采用基于多智能体强化学习的分布式架构’。这篇参考论文的第一作者,就是那位麻省教授。”
“我们的系统架构呢?”
“我们用的是集中式决策树加边缘计算节点。”秦墨调出对比图,“性能比他们的方案高30%,但架构完全不同。如果要改成他们的标准,整个控制模块都要重写。”
叶凡继续翻阅。标准清单不仅规定了技术路径,甚至对具体算法、通信协议、数据格式都提出了“建议”。这些建议的措辞都很温和,用了“推荐”“建议”“可参考”等词语,但文件末尾的声明部分写得很清楚:
“采用符合本框架标准的技术方案,将获得基金会‘创新协同认证’,并在后续项目评估中获得额外加权分。未采用的技术方案,需额外提交同等篇幅的验证报告,证明其技术路线的合理性与安全性。”
“这是软性强制。”顾清寒说,“如果拒绝,我们需要额外付出几个月的时间来准备技术辩护材料。如果接受,就等于把技术主导权拱手让人。”
叶凡合上文件。窗外的天空阴郁低沉,十月的雨水似乎永远下不完。
“他们什么时候要答复?”
“下周独立董事会议前。”顾清寒看了眼日历,“还有四天。”
“召开技术团队紧急会议。我们要在三天内,对这些标准做三件事:第一,找出哪些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第二,找出哪些是可以谈判的;第三,找出哪些是必须拒绝的。”
当天下午,未来城地下技术中心。
二十三名核心技术人员挤满了会议室。投影屏幕上,八十九条标准被分成红黄绿三色:红色是必须拒绝的,黄色是可以谈判的,绿色是可以接受的。
分类依据很残酷:绿色标准基本不影响现有设计;黄色标准需要中等程度调整,但还能保持技术内核;红色标准要么会破坏系统架构,要么会暴露核心技术。
“红色有十九条,黄色三十三条,绿色三十七条。”技术总监赵明汇报,“最棘手的是这十九条红色标准,其中有七条直接针对‘海市蜃楼计划’的关联技术。”
叶凡看着那七条标红的条目。每一条都精确地指向他们秘密研发方向的核心节点:材料动态响应算法、能源系统的分布式优化、结构健康监测的神经网络模型……
“他们怎么知道这些方向?”有人小声问。
“独立董事看过我们的技术架构图。”秦墨解释,“虽然不知道细节,但能看出大方向。基金会资助的那些学术研究,很可能就是针对这些方向提前布局的。”
这就是陆天明所说的“良性互动”:基金会资助学术界研究前沿方向,然后用这些研究成果来规范产业界的发展路径。整个创新生态都被纳入他们设计的轨道。
“能不能在技术上绕过去?”叶凡问。
赵明调出模拟结果:“可以,但需要开发完全不同的替代方案。以TSC-061为例,他们要求使用‘基于图神经网络的故障预测模型’,而我们现在用的是‘时间序列异常检测加专家系统’。要绕过这个标准,我们需要开发一套全新的模型,至少六个月。”
“时间不够。”叶凡摇头,“独立董事季度评估在九十天后,如果那时我们没有采用任何一条标准,评估分会被扣减。如果扣分超过阈值……”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资金拨付会受影响,项目的缓冲期会缩短,所有计划都可能被打乱。
会议室陷入沉默。只有投影仪散热风扇的嗡鸣声在空气中振动。
“也许……”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举手,“我们可以部分采用。”
所有人都看向他。那是算法组的林海,进公司不到两年,但已经在“海市蜃楼计划”中负责关键模块。
“详细说。”
林海走到白板前,画出一个分层架构:“标准要求的是‘使用图神经网络’,但没有规定图网络的类型、层数、训练方法。我们可以设计一个最简化的版本作为‘展示层’,真正的工作还是由我们原有系统完成。对外报告时,我们符合标准;实际运行时,性能不受影响。”
“技术验证能通过吗?”
“图网络本身是黑盒模型,很难完全验证其内部逻辑。”林海说,“只要输入输出符合预期,他们无法证明我们用的不是‘真正的’图网络。”
叶凡看着白板上的分层架构。这本质上是一种技术伪装,将基金会的标准变成一层装饰性的外壳。
“风险在于,”赵明提醒,“如果后续有更深入的技术审计,这种伪装会被识破。”
“缓冲期就是用来应对这种风险的。”叶凡说,“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不是永久性的解决方案。等我们的技术成熟到无法被替代时,标准的话语权自然会转移。”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在分层架构旁边写下三个词:合规层、执行层、真实层。
“就按这个思路。对所有黄色和红色标准,我们都设计三层架构:最外层是符合他们标准的‘合规层’,中间是转换接口‘执行层’,最内层是我们的真实系统。绿色标准可以直接采用,作为诚意展示。”
“工作量巨大。”秦墨估算,“至少需要三十人月的开发资源。”
“从‘海市蜃楼’计划抽调三分之一的资源。”叶凡做出决定,“先把最重要的七条红色标准解决掉,其余的按优先级排序。”
“那海市蜃楼的进度……”
“会延迟,但值得。”叶凡看着会议室里的每一张脸,“各位,我们现在不是在开发一个项目,是在进行一场技术战争。每一层伪装,每一个接口,都是战壕和掩体。我们要用技术构筑起他们无法轻易穿透的防线。”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技术中心灯火通明。
咖啡消耗量达到平时的三倍,休息室的折叠床几乎没有空过。叶凡没有离开大楼,他的办公室变成了临时指挥所,墙上贴满了标准条目和技术架构图。
秦墨负责整体协调,顾清寒负责资源调度,赵明和林海带领技术团队攻坚。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紧迫,但没有人抱怨——那些标准清单激起了技术人员的某种集体斗志:你可以规范市场,但不能规范创新本身。
第三天凌晨四点,七条红色标准的应对方案全部完成。
林海向叶凡演示了TSC-061的伪装系统。屏幕上,一个简化版的图神经网络模型在运行,输入输出数据与标准完全吻合。但后台日志显示,实际的处理工作是由原有系统完成的,图网络只是一个传递数据的空壳。
“通过了所有基础测试。”林海眼睛布满血丝,但声音带着兴奋,“除非有人做反向工程,否则无法识破。”
“反向工程的可能性?”
“需要完整的系统权限和至少两周的专注分析。”秦墨评估,“按照协议,独立董事只有查看报告的权利,没有操作系统的权限。季度审计也只验证结果,不追溯过程。”
叶凡点头:“足够撑过第一次评估了。”
他看向窗外,天色依然漆黑,但东方地平线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三天的不眠不休,换来了一份能够应对下周会议的“技术合规方案”。
但就在团队准备稍作休息时,加密通讯器传来警报。
是城北实验室的紧急信号。
凌晨五点,叶凡独自驱车赶往旧厂区。
雨还在下,凌晨的街道空旷无人。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溅起一路水花。
实验室里,吴老介绍的那位老人正在工作台前,脸色异常严肃。台上放着从“探索版”原型上拆解下来的记忆合金薄片,但此刻,薄片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像干旱土地上的龟裂。
“什么时候发现的?”叶凡问。
“昨晚测试到第四十七次形变循环时。”老人指着监控记录,“看这里,形变角度达到55度后,材料内部开始出现微应力集中。到第五十次循环,表面出现第一道裂纹。”
记录视频中,那块原本光滑的薄片在反复形变中逐渐失去光泽,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最终在一次形变中彻底断裂。
“理论寿命是多少次循环?”
“军用规格的原型材料应该是五百次以上。”老人摇头,“但你们改动了材料配方和制造工艺,现在看……可能连一百次都撑不到。”
叶凡拿起断裂的薄片。断面在显微镜下呈现晶体碎裂的形态,不是均匀的材料疲劳,而是局部晶界的灾难性失效。
“问题出在哪里?”
“两个可能。”老人调出材料分析数据,“第一,你们的合成工艺有缺陷,导致晶体结构不均匀。第二……”他停顿了一下,“这种材料的设计初衷是低频高强度的冲击吸收,不是高频小幅度的形变循环。你们把它用在了不适合的应用场景。”
这就是探索的代价。军用材料转向民用,看似只是应用场景转换,实际上涉及材料科学、结构力学、疲劳寿命等一系列根本问题的重构。
“修复需要多久?”
“彻底解决?至少六个月,而且需要原材料的供应方配合。”老人看着叶凡,“但你们没有六个月,对吗?”
叶凡沉默。距离第一次全面评估只剩一百三十多天,如果“海市蜃楼”的核心材料在这个节点出现问题,整个计划都可能搁浅。
“有没有临时方案?”
“有,但代价很大。”老人从工作台下拿出另一个样品盒,“这是同一批原材料制成的备用样品,晶体结构稍微均匀一些。但如果继续高频测试,寿命也不会超过两百次循环。”
两百次。对于需要长期运行的建筑系统来说,这远远不够。
“先换上备用样品,继续测试。”叶凡做出决定,“同时启动备份材料研发。秦墨那边有另外几个材料团队的联络方式,分散风险。”
“资金呢?这种级别的材料研发,每个团队每年的预算至少两千万。”
“从我的个人资产里划拨。”叶凡没有犹豫,“设立三个独立的研发小组,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哪个小组先突破,就用哪个的方案。”
老人深深看了叶凡一眼:“年轻人,你这是在下血本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所有的未来,在实现之前都是不确定的。”叶凡收起断裂的样品,“我们能做的,只是增加它实现的概率。”
早晨七点,叶凡回到办公室。
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早高峰的车流在雨中缓慢移动。他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那块断裂的记忆合金。
手机震动,陆天明的信息准时在每天这个时候发来:
「叶总,期待下周的会议。基金会近期举办了一场国际智能建筑技术研讨会,相关论文集已发至您的邮箱。或许能为协同方案提供更多参考。」
叶凡点开附件。论文集封面上,研讨会的赞助方列表里,长青资本的名字排在第二位。而论文主题,恰好涵盖了那七条红色标准的最新“学术进展”。
他放下手机,将断裂的合金薄片放进抽屉。抽屉里已经收集了六七种失败的原型材料,每一块都代表着一次试错,一次代价。
从技术标准到材料失效,从学术论文到独立董事,基金会的布局层层递进,无处不在。他们用规则编织成网,试图将每一个创新都纳入可预测、可控制的轨道。
但真正的创新,总是在规则之外发生的。
叶凡打开电脑,开始修改下周会议的汇报材料。在“技术标准采纳情况”那一页,他增加了新的章节:“基于标准框架的扩展性创新提案”。
内容很简单:在完全采纳基金会建议标准的基础上,未来城项目将额外进行五项“探索性技术验证”,目的是“拓展标准的应用边界,为学术界提供更多实践案例”。
这五项验证,有三项是真实的、无关紧要的测试。另外两项,则巧妙地将“海市蜃楼计划”的部分关键验证,包装成了“标准扩展应用”。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阴云散开一道缝隙,晨光从缝隙中透出,在城市上空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凡保存文档,看向系统界面。升级进度条停在77%,下一个任务还没有触发。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战从来不在系统提示里,而是在每一次会议、每一份报告、每一次技术决策的细节中。
距离下周会议还有三天。
距离材料寿命耗尽,还有不到两百次测试循环。
距离缓冲期结束,还有四百多天。
每一场战斗都在倒计时中进行,而真正的战争,是所有这些倒计时的总和。
他关掉电脑,走到休息室的简易床前。身体需要休息,哪怕只有三四个小时。
躺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道云缝中的晨光已经扩大,照亮了半座城市。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技术战争的下一个回合,即将在会议室里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