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亢奋与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沸腾了几个小时，最终在训练营熄灯哨凄厉的长鸣中，被更深沉的疲惫与寒意所取代。大通铺里弥漫着孩子们压抑的呻吟、粗重的呼吸，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对白日残酷训练的惊悸。空气里汗味、药水味和水泥地的阴冷气息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幼小的胸膛上。
凌卿躺在坚硬的铺位上，身上盖着基地统一发放的、单薄且带着漂白水味道的毯子。白日里那双亮得惊人、充满野性与战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看起来睡着了，但身体却微微蜷缩，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谢凛躺在她旁边的铺位上，同样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阴影。白日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帧帧回放：卿卿侧旋时绷紧的侧脸，对手倒地的闷响，她回过头时眼中灼亮的光……以及，最后铁砧教官那句“尚可”背后，隐藏的、更严酷的审视。他能感觉到，从明天开始，真正的考验才会降临。他们会被当作“值得注意”的对手，而非仅仅是“需要打磨的幼兽”。
夜渐深，通铺里各种声响逐渐被鼾声和梦呓取代。谢凛也感到了沉重的倦意，眼皮开始打架。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时，旁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
不是翻身，而是……颤抖。
谢凛瞬间清醒，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是凌卿的铺位。细碎的呢喃，压抑的抽气，还有毯子被无意识抓挠的窸窣声。她在做噩梦。
谢凛的心猛地一紧。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月光，看向凌卿。
她并没有醒，但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身体偶尔会突然抽搐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白日里那个冷静、强悍、甚至带着几分狠厉的小战士消失了，此刻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被噩梦魇住的、九岁的女孩，显得异常脆弱。
谢凛没有任何犹豫。他掀开自己单薄的毯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凌卿的铺位边。他没有试图叫醒她——李教官和父亲都说过，骤然惊醒噩梦中人可能导致更糟糕的反应。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凌卿紧紧抓着毯子边缘、指节发白的小手上。白日里，就是这只手，精准而凶狠地击倒了对手。此刻，它却在无助地颤抖。
谢凛伸出手，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他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将手掌轻轻覆在她紧攥的拳头上方，隔着毯子，传递着稳定而持续的温度。
然后，他开始低声哼唱。没有歌词，只是一段极其简单、重复的旋律。那是很久以前，在他更小的时候，母亲哄他入睡时常常哼的调子。他从未在别人面前哼过，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得全。但此刻，这单调而轻柔的旋律，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在这冰冷寂静的深夜，成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屏障，试图将凌卿从噩梦中隔离开来。
他的哼唱声很低，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两人能够听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凌卿的脸上，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谢凛蹲得腿有些发麻，但他一动不动。哼唱不曾间断，掌心传来的温度也未曾撤离。
渐渐地，凌卿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许，身体的颤抖也平缓下来。那含糊的梦呓消失了，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只是，她那只紧抓毯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放松。
谢凛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用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仿佛找到了热源的雏鸟，凌卿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紧抓的毯子，反手，迷迷糊糊地，一把抓住了谢凛覆在上方的手。
她的掌心汗湿而滚烫，力道不小，抓得很紧，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谢凛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抓着。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缓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凌卿铺位的边缘。
月光偏移，将他小小的身影拉长，投射在粗糙的墙面上，像一座沉默的守护雕塑。通铺里鼾声此起彼伏，远处隐约传来巡逻守卫沉重的脚步声。寒冷从地面渗透上来，侵袭着他单薄的衣衫。
但他感觉不到冷。
掌心传来的、属于凌卿的温度和依赖，像一道暖流，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不适。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背脊挺直，目光警惕地扫过通铺里其他沉睡的身影，尤其是白天被他们击败的那对东欧兄弟的铺位方向。他的另一只手，悄悄握成了拳，放在身侧，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夜间突发状况。
他不再哼唱，只是安静地守着。仿佛只要他在这里，那些可怕的梦魇便不敢再来侵扰她。
后半夜，凌卿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抓着他的手也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谢凛靠在那里，闭目养神，却始终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觉。任何一点异常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睁开双眼。
直到天边泛起第一丝灰蒙蒙的亮光，起床哨即将吹响的前一刻，谢凛才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凌卿已然松开的掌心中抽出来。他的手已经被握得有些麻木，冰凉一片。
他迅速而无声地回到自己的铺位，拉好毯子，闭上眼，仿佛从未离开过。
几乎就在他躺下的同时，凌厉的起床哨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凌卿猛地睁开眼，瞬间从铺位上坐起。她的眼神有些初醒的迷茫，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和锐利，仿佛昨夜那个深陷噩梦的女孩只是一个幻觉。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精神意外地还不错，只是隐约记得似乎做了一个很累的梦，但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她转头，看向旁边已经坐起身、正在快速整理铺位的谢凛。
“早。”她随口说道，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早。”谢凛应道，声音平静如常，只是借着整理毯子的动作，悄悄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冰冷的手指。
凌卿跳下铺位，动作利落。她经过谢凛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小巧的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什么。
谢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但凌卿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亮透彻，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去勾他的手指，而是直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不轻。
“快点，”她说，语气恢复了白日的干脆，“今天肯定更够劲。”
说完，她便率先朝着洗漱区跑去，背影挺直，充满了迎战新一天的蓬勃力量。
谢凛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开的背影，肩膀上被她拍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暖。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被理解的安心，以及更深沉的责任感。
昨夜无人知晓的守护，化作了今日并肩前行的底气。在这冰冷残酷的基地里，他们是彼此梦境与现实的唯一防线。这份默契，无需言明，早已融入每一次呼吸的间距，与每一个眼神的交汇之中。残酷的训练磨砺着他们的爪牙，而深夜里无声的依偎，则淬炼着他们之间那无法斩断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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