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沈砚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光。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海边的房子,二楼的主卧。
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陆承渊睡在他旁边,侧躺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沈砚腰间。这个姿势很亲昵,但很自然,像是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
沈砚轻轻侧过身,借着微光打量陆承渊的睡颜。男人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开来,少了平日里的那份冷峻。晨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五官轮廓,沈砚忽然发现,陆承渊的睫毛其实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四年了。这个人守着昏迷的他,守着年幼的孩子,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守了整整四年。
沈砚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陆承渊的脸颊上方,却没有碰下去。有些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勇气。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沈砚轻轻起身,披上外套,赤脚走出房间。
厨房里,星宝正踮着脚尖试图够冰箱上层的牛奶。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小脸上绽开笑容:“沈爸爸早!”
“早。”沈砚走过去,轻松地拿下牛奶,“怎么起这么早?”
“我饿了。”星宝揉揉眼睛,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还想上厕所,就醒了。”
沈砚笑了,摸摸他的头:“先刷牙洗脸,然后我们做早餐。”
“好!”星宝乖巧地点头,跑到一楼的卫生间去了。
沈砚打开冰箱。里面东西很齐全,鸡蛋、面包、蔬菜、水果,甚至还有新鲜的培根。看得出来,陆承渊是真的把这里当作随时可以入住的家的。
他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早餐。厨房的窗正对着东面,晨光一点点亮起来,海面从深蓝渐渐变成金红。
“需要帮忙吗?”
沈砚回过头。陆承渊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穿着睡衣靠在厨房门框上,头发微乱,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
“不多睡会儿?”沈砚问。
“醒了就睡不着了。”陆承渊走进来,很自然地接过沈砚手里的鸡蛋,“我来煎蛋,你烤面包?”
两人在厨房里默契地忙碌起来。陆承渊煎蛋,沈砚烤面包、热牛奶,偶尔手臂相碰,谁也没有刻意避开。
星宝洗漱完跑进来,趴在料理台边看:“好香呀!”
“马上就好。”陆承渊把煎蛋盛进盘子,“去摆碗筷。”
“好嘞!”星宝转身跑去餐厅。
早餐上桌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洒满餐厅,暖洋洋的。三人围坐在餐桌旁,吃着简单的早餐。
“沈爸爸,”星宝咬了一口面包,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砚,“我们今天还在这里吗?”
沈砚看向陆承渊。后者点点头:“今天没什么安排,可以再待一天。”
“太好了!”星宝开心地说,“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沈砚问。
“我想……”星宝歪着头想了想,“想去沙滩堆城堡!还要捡贝壳!还有……想听沈爸爸讲故事!”
沈砚笑了:“好,都满足你。”
吃完早饭,陆承渊收拾碗筷,沈砚带星宝去院子里玩。早上的院子很安静,花草上还沾着露水。星宝蹲在花圃边,好奇地观察一朵刚开的月季。
“沈爸爸,这朵花是你种的吗?”
“不是,是你陆爸爸种的。”沈砚在他身边蹲下,“不过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种。”
“种什么?”
“嗯……种点你喜欢的花。或者种点蔬菜,自己种自己吃。”
“好!”星宝用力点头,“我想种西红柿!还有……还有草莓!”
陆承渊洗完碗出来,靠在门廊上看他们。阳光洒在沈砚和星宝身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花圃边,头挨着头小声说话。这个画面,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想什么呢?”沈砚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问。
“没什么。”陆承渊走过来,在沈砚身边坐下,“就是觉得……这样真好。”
沈砚的心微微一颤。他看向陆承渊,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平静而满足的神情,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沈爸爸,”星宝忽然说,“你能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吗?”
沈砚愣了愣:“以前的事?”
“嗯。”星宝认真地看着他,“你和陆爸爸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以前也住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沈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陆承渊。
陆承渊沉默了几秒,轻声说:“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大学?”星宝眨眨眼。
“嗯。”陆承渊伸手把星宝抱到自己腿上,“那时候你沈爸爸是美术系的学生,我是商学院的。我们在一个选修课上认识,他坐在我前面一排,上课的时候总是在画画。”
沈砚听着,努力回想。模糊的画面浮现——教室,阳光,画本,还有……回头时对上的那双眼睛。
“然后呢?”星宝追问。
“然后我就开始找他借笔记。”陆承渊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怀念,“其实我自己有笔记,就是找个借口接近他。后来熟了,知道他喜欢海,就经常约他去看海。”
“就像这里一样的海吗?”
“不一样。”陆承渊摇头,“那时候我们去的都是公共海滩,人很多,不像这里这么安静。但你沈爸爸说,他最喜欢的是海的声音,不管在哪里,海浪声都一样好听。”
沈砚安静地听着。这些记忆,像被尘封的旧照片,在陆承渊的讲述中,一点点显影出来。
“后来呢?”星宝显然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陆承渊的声音变得轻柔,“毕业后,我进公司工作,你沈爸爸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再后来……”
他顿了顿,看向沈砚:“再后来,就有了你。”
星宝睁大眼睛:“那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不是。”陆承渊摇头,“你是在市区的医院出生的。那时候我们还没买这栋房子。你出生后,你沈爸爸说,想在海边有个家,我们就找到了这里。”
他环顾四周,目光温柔:“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一起选的。院子里的树,是你沈爸爸亲手种的。墙上的画,是他一幅幅挂上去的。他说,要在这里看着你长大,教你看海,教你认识潮汐……”
陆承渊的声音低了下去。沈砚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可是后来……”星宝小声说,“沈爸爸生病了,对不对?”
空气安静了一瞬。
“对。”陆承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沈爸爸生病了,睡了好久。所以这四年,只有我和星宝偶尔来这里。我每周都来打扫,因为我想着,万一哪天他醒了,想回家了,这里要随时都能住。”
星宝转过身,伸出小手抱住陆承渊的脖子:“陆爸爸不哭。”
“爸爸没哭。”陆承渊拍了拍孩子的背,但沈砚看见,他的眼眶确实红了。
那一刻,沈砚忽然明白了。这四年,陆承渊守着的不只是一个房子,更是他们曾经共同规划的未来。这个未来在四年前戛然而止,但陆承渊固执地维持着它,像维持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陆承渊。”沈砚轻声叫他。
陆承渊抬起头,看向他。
沈砚伸出手,轻轻覆在陆承渊的手背上:“我回来了。”
三个字,很简单,但陆承渊的眼圈彻底红了。他反手握紧沈砚的手,握得很紧,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嗯。”他低声说,声音哽咽,“回来了。”
星宝看看陆承渊,又看看沈砚,虽然不太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这样,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懂事地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趴在陆承渊怀里。
晨光越来越亮,海面上的金光铺得更开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承渊才松开手,揉了揉眼睛:“抱歉,我有点……”
“不用说抱歉。”沈砚打断他,站起身,“走吧,不是答应星宝要去沙滩吗?”
“好!”星宝立刻从陆承渊腿上跳下来,“去沙滩!堆城堡!”
陆承渊也站起来,看着沈砚走向屋里的背影,心里某个空缺了四年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上午的海滩很安静。星宝在沙滩上忙碌地堆着城堡,沈砚和陆承渊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看着。
“那些事,”沈砚忽然开口,“我是说,我们大学时候的事……我都忘了。”
“我知道。”陆承渊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你会觉得……不公平吗?”沈砚转过头看他,“你记得所有事,而我什么都忘了。”
陆承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刚开始会。但后来我想通了——记得的人有记得的苦,忘了的人有忘了的痛。我们……都在承受。”
他看着远处的海,声音很平静:“这四年,我守着那些回忆,有时候觉得是种安慰,有时候又觉得是种折磨。每次来这里,看着你挂的画,你种的树,你挑的家具……就会想起你当时的样子,你说的话,你笑的模样。然后就会想,如果你不在了,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沈砚的心揪紧了。
“但你还是坚持下来了。”他说。
“因为除了坚持,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陆承渊苦笑,“公司可以交给别人,但你和星宝……我不能交给任何人。”
海风吹过来,带着咸涩的味道。沈砚看着陆承渊的侧脸,忽然想,这四年,这个男人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面对着昏迷的爱人,照顾着年幼的孩子,处理着公司的危机,还要对抗家族内部的争斗。
而他,只是睡了一觉。
“对不起。”沈砚说,声音很低。
陆承渊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为我忘记的这些年。”沈砚说,“为你独自承受的这一切。”
陆承渊摇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沈砚的脸颊:“你不需要道歉。你能醒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手很温暖,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沈砚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久违的亲密。
“我会努力想起来的。”他睁开眼,认真地看着陆承渊,“一点一点,把我们的过去找回来。”
“不急。”陆承渊说,“我们有时间。一辈子的时间。”
一辈子的时间。这句话,像承诺,又像誓言。
远处,星宝的城堡堆好了。他站起来,用力挥手:“陆爸爸!沈爸爸!快来看!”
两人走过去。城堡堆得很认真,有城墙,有塔楼,甚至还有一条小小的护城河。
“很漂亮。”沈砚蹲下来,仔细看着。
“这是我们的家。”星宝指着城堡说,“这里是陆爸爸的房间,这里是沈爸爸的房间,这里是我的房间!然后我们在这里吃饭,在这里玩……”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小脸上满是得意。
沈砚看着那座小小的沙堡,又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白色小楼。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也许记忆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是这个愿意为他讲述过去的男人,是这个把他当作爸爸的孩子,是这个面朝大海的家。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
现在,他们在彼此身边,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