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早上，沈砚醒得特别早。

天还没完全亮，他就睁开了眼。昨晚和陆承渊分开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梦里不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温暖的灯光，有人轻轻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那种安心感是真实的。

他坐起身，晨光里，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泛着淡淡的光。他转动着戒圈，指尖摸到内侧刻字的痕迹——L&S。陆和沈。

手机震了一下。陆承渊发来消息：“醒了吗？星宝说想和你一起吃早饭。”

下面附了张照片：星宝穿着睡衣，头发睡得翘起来，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沈砚看着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回复：“刚醒。在哪儿？”

“我家。方便的话。”

沈砚看了眼时间，早上七点。他回：“好，半小时后到。”

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点，但眼底还是有疲惫的影子。他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出门前，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几秒，还是戴上了。

到陆家时，早饭已经摆好了。星宝看见他，眼睛一亮，从椅子上滑下来跑过来：“叔叔！”

“早。”沈砚揉了揉他的头发，抬头看向陆承渊。男人穿着简单的家居服，正往杯子里倒牛奶。看见沈砚，他点了点头：“坐吧。”

早餐是小米粥、煎蛋和几碟小菜。星宝自己拿着小勺子，喝粥喝得嘴边一圈白。

“叔叔，”他咽下一口粥，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砚，“你今天要去工作室吗？”

“下午去。”沈砚说，“上午有点事。”

“什么事呀？”星宝歪着头。

沈砚看向陆承渊。男人放下筷子，对儿子温和地说：“吃完饭，爸爸送你去幼儿园。叔叔上午要在家里看一些东西。”

“我也想看。”星宝小声说。

“那些是叔叔以前的东西，”陆承渊耐心解释，“叔叔需要自己安静地看。等你放学回来，我们再一起玩，好吗？”

星宝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吃完早饭，陆承渊送星宝去幼儿园。沈砚一个人留在客厅，等他们出门后，他站起身，走向二楼的书房。

陆承渊的书房平时总是关着门。昨天分别时，陆承渊把钥匙给了他，说随时可以进去。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门开了。

书房很大，两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中间是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窗边有把扶手椅，旁边立着落地灯。一切都井井有条，除了——

除了靠墙的那个玻璃柜。

沈砚走过去。柜子没有上锁，透过玻璃，他能清楚看见里面的每一样东西。

最上层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陆承渊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更年轻些，笑得很轻松，陆承渊站在旁边，手臂自然地环着他的肩。背景是一片海，阳光灿烂。

第二层整齐地放着几个文件夹，标签上写着日期和内容：“第一次产检”“B超单”“孕期记录”……每个文件夹都厚厚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翻过很多次。

第三层是些零散物品：他画画的素描本，用了一半的孕妇润肤露，几个小玩偶。最旁边有个透明盒子，里面整齐地叠着婴儿衣服，小小的，是给新生儿准备的。

沈砚的目光停在最下层。

那里放着一个医院的透明文件夹，很厚，封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四年前的日期。旁边是个白色小盒子，盒盖上贴了张便签，上面是陆承渊的字迹：“出生纪念”。

他的手有点抖，打开了玻璃柜门。

先拿起了那个透明文件夹。翻开第一页，是入院记录。日期、时间、诊断……他的目光停在“主诉”那栏：“孕32周，突发腹痛伴阴道流血1小时”。

后面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记录：血压、心率、胎心监护、医嘱……翻到手术同意书那页，家属签字栏里，“陆承渊”三个字签得极其用力，笔迹几乎划破纸。

再往后是术后记录。字迹潦草，但关键信息清晰：“术中出血约2000ml”“输红细胞4单位”“新生儿Apgar评分：1分钟3分，5分钟7分”“转入NICU”……

沈砚一页页翻着。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背后，是他完全陌生的、生死一线的夜晚。他看着“病危通知书”上陆承渊的签字，看着“转院记录”上那家国外医院的名字，看着长达三个月的“昏迷护理记录”……

最后几页是康复计划。语言训练、认知训练、物理治疗……每一项后面都有陆承渊的批注：“已安排”“效果良好”“继续跟进”。

他合上文件夹，手心全是汗。

然后，他拿起了那个白色小盒子。

打开，里面有几样东西：一张新生儿的脚印拓印，墨蓝色的小小脚印，旁边写着“陆星辰，3.2kg”；一小撮用红绳系着的胎发；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星宝出生后的第一张照片——小小的婴儿躺在保温箱里，身上连着管子，眼睛闭着，但小手握成了拳头。

卡片背面是陆承渊的字迹：“第一天。医生说你会醒的。我和儿子等你。”

沈砚的视线模糊了。他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去。

他继续看柜子里的东西。素描本里画满了孕期的手稿：各种角度的鲸鱼，婴儿的轮廓，还有陆承渊的侧脸。有一页画着陆承渊睡着的样子，旁边写着：“昨晚又熬夜工作，真拿你没办法。”

孕妇润肤露的瓶子已经空了，但瓶盖拧得紧紧的，像是不舍得扔。

那些小衣服，每一件都叠得整整齐齐。最小的是件蓝色连体衣，标签上写着“52码”，应该是给新生儿穿的。袖口绣着小鲸鱼。

沈砚一件件看着，指尖轻轻抚过柔软的布料。衣服有些泛黄了，放了四年，时光在上面留下了痕迹。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承渊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看着他：“看完了吗？”

沈砚抬起头，眼睛有点红：“差不多了。”

“难受吗？”陆承渊走进来，在他身边停下。

“嗯。”沈砚老实点头，“但……也想起来了一些。”

他想起了产检时陆承渊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样子，想起了晚上胎动时两人一起摸肚子的感觉，想起了画那幅鲸鱼画时，陆承渊从背后轻轻环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的温度。

“这些，”他指着柜子，“你经常看吗？”

“刚开始天天看。”陆承渊的声音很平静，“后来……不敢看太勤。看了会睡不着。”

他拿起那张星宝的照片卡片：“这张，我放在钱包里带了四年。每次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沈砚看着他，忽然问：“这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陆承渊沉默了一会儿。

“上班，照顾星宝，应付二叔那边的人，还有……”他顿了顿，“等你。”

“每天去医院，跟你说话。医生说昏迷的人可能能听见，我就什么都跟你说。说公司的事，说星宝今天学会了什么，说我又处理了二叔的哪个手下……说到后来没话说了，就给你念书。”

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是《小王子》。书页已经很旧了，有些地方有折痕。

“念了不知道多少遍。”陆承渊说，“有时候念着念着，会想……你要是永远不醒，我该怎么办。”

沈砚接过书，翻开一页。那一页的页角折着，旁边有一行很小的铅笔字：“今天星宝会翻身了。你会为他骄傲的。——陆”

再翻一页：“公司上市了。你说过想看我敲钟的样子。我替你看了。”

又一页：“二叔终于进去了。你安全了。快醒吧。”

每一页，都有类似的笔记。日期，事情，简短的一句话。像日记，又像写给昏迷中的人的信。

沈砚一页页翻着。四年的时光，都写在这本书的空白处。那些陆承渊独自撑过来的日夜，那些他守着昏迷的爱人和年幼孩子的时刻，那些他一边处理公司危机一边对抗家族内斗的日子……

全都在这儿。

翻到最后几页。最近的笔记是：“他醒了。但忘了我。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

日期是两个月前，他刚回国的时候。

“我……”沈砚的声音哽住了，“我不知道你……”

“你不用知道。”陆承渊轻轻拿过他手里的书，放回书架，“都过去了。现在你醒了，星宝好好的，二叔在牢里。够了。”

沈砚看着他。男人站在那儿，背挺得很直，但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有了几根白发。这四年，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

“对不起。”沈砚说。

陆承渊转过头：“为什么道歉？”

“让你一个人……”沈砚说不下去了。

陆承渊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两枚戒指轻轻碰在一起。

“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吗？”他的声音很轻，“这四年，你也在挣扎。在昏迷里挣扎，在康复里坚持。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朝着对方走。”

沈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陆承渊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玻璃柜上。那些承载了四年时光的物品，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泽。

伤还在，记忆的空缺还在，未来的不确定还在。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像深海里的鲸，终于听见了另一头的回应。

虽然还很远，但已经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