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后,沈砚连着几天都睡不好。
夜里总是做梦。梦里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海水的咸腥味,刺骨的冷,还有谁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每次醒来,他都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心脏跳得很快。
周三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工作室。林薇看见他,吓了一跳:“沈老师,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没睡好。”沈砚揉了揉太阳穴,在办公桌前坐下。
桌上的设计稿还摊开着,“回响”系列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看着那些深蓝色的线条,忽然想起昨天在海边看到的——真实的海,比画里的更辽阔,也更沉重。
手机震了一下。是陆承渊发来的消息:“今天感觉怎么样?”
自从海边回来后,陆承渊每天早上都会发来这么一条。简单的问候,不多说什么,但每天都准时。
沈砚回了句:“还好。”
那边很快显示已读,但没有再回复。
中午,沈砚正准备叫外卖,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星宝打来的视频电话。
“叔叔!”孩子的小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幼儿园的教室,“我们今天画画了!”
“画了什么?”沈砚放下手里的笔。
“画我的家。”星宝把画举到镜头前。画纸上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两大一小。小人周围画了很多蓝色的波浪,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鲸鱼。
“爸爸说这是海,”星宝指着那些蓝色的波浪,“这是鲸鱼。老师说画得特别好!”
沈砚看着那幅画,心里某个地方软软的:“是画得很好。”
“我想把画送给你。”星宝认真地说,“你挂在工作室里,好不好?”
“好。”沈砚笑了,“谢谢星宝。”
“那叔叔什么时候来拿?”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或者……我给你送过去?”
沈砚想了想:“周末吧,周末我去找你。”
“好!拉钩!”星宝伸出小拇指,隔着屏幕做了个拉钩的动作。
挂了电话,沈砚看着手机屏幕,嘴角还带着笑意。但笑意很快淡下去,变成了沉思。
那些梦,那些记忆碎片,还有星宝那幅画……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等着记忆自己回来。他得做点什么。
下午,他提前离开了工作室。
回到家,他翻箱倒柜地找。衣柜最底层,行李箱的夹层里,还有书柜顶上……他把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
其实东西不多。几件衣服,一些设计相关的书,一个旧画夹,还有一个小铁盒。铁盒锈迹斑斑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沈砚坐在地板上,打开了铁盒。
里面是几样零碎的东西:一枚素圈戒指,款式很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已经泛黄了;还有一小撮用红绳系着的……胎发?
他拿起那撮细软的头发。颜色很浅,几乎是透明的。这么小,这么脆弱。
心跳开始加快。他放下胎发,拿起了那张纸。
展开,是一份B超检查单。日期是四年前的七月。患者姓名:沈砚。孕周:21周+3天。检查结果:单胎,臀位,胎儿发育正常。
下面附着一张黑白图像。模糊的轮廓里,一个小小的胎儿蜷缩着,一只手好像在嘴边。
沈砚的手开始发抖。
他翻到背面,上面有几行手写的字:
“今天看到宝宝了。医生说很健康,就是有点调皮,不肯转过来。陆先生紧张得一直问医生会不会有问题。傻瓜。”
字迹清秀,是他自己的笔迹。
再下面还有一行,字迹潦草一些,显然是另一个人写的:
“不是紧张,是担心。等你生了,看我怎么‘教训’你。——陆”
沈砚盯着那行字,眼前开始模糊。
他好像看见了一个画面——医院的B超室里,他躺在检查床上,陆承渊站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医生指着屏幕说些什么,陆承渊的表情很严肃,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笑了,说陆承渊是个傻瓜……
画面闪了一下,消失了。
沈砚深吸一口气,放下检查单,拿起了那枚戒指。
戒指内侧刻着两个字母:L&S。
L……陆。S……沈。
戒指有些旧了,边缘有磨损的痕迹,但擦得很干净。应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
沈砚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手机忽然响了。是陆承渊。
沈砚接通,还没说话,陆承渊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在家?”
“嗯。”沈砚看着手上的戒指。
“定位器显示你在家,但位置一直在动。”陆承渊顿了顿,“我以为你……”
“我在找东西。”沈砚打断他,“找到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什么东西?”
“B超单。”沈砚说,“还有戒指。”
更长的沉默。沈砚能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
“那枚戒指……”陆承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你一直戴着,直到出事那天。抢救的时候,护士摘下来交给了我。我……”
他停住了。
“我醒来后,为什么没给我?”沈砚问。
“我不敢。”陆承渊的声音很低,“怕你问起来,怕你要解释。也怕……怕你不愿意再戴。”
沈砚看着手上的戒指。银色的戒圈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想起来了。”他忽然说。
“……什么?”
“B超室。”沈砚闭上眼睛,努力抓住那个画面,“你握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医生说要我做些运动,帮宝宝转过来。你一直问会不会有危险……”
“你笑话我。”陆承渊接上了他的话,声音更哑了,“说我没见过世面。”
“嗯。”沈砚的喉咙发紧,“然后你说……等宝宝出生了,要找我算账。”
电话两端都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承渊才说:“我想见你。”
沈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现在?”
“嗯。”陆承渊说,“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沈砚还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他翻出来的东西,像一个个记忆的碎片。
他一件一件地收拾好,放回铁盒里。B超单,胎发,戒指。最后盖上盖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把戒指又拿了出来,戴回手上。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沈砚开门,陆承渊站在门外。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看到沈砚,他的目光先落在他脸上,然后下滑,停在了他的左手上。
戒指在走廊的灯光下,微微反光。
“进来吧。”沈砚侧身让他进屋。
陆承渊走进来,看见地上还没完全收拾好的东西,脚步顿了顿。
“找到了这些。”沈砚说,指了指那个铁盒。
陆承渊走过去,蹲下来,拿起铁盒。他的手指在盒盖上轻轻摩挲,动作很慢,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个盒子,”他说,“是你怀孕的时候买的。你说要用来装宝宝的东西。第一张B超单,第一次胎动的记录,还有……”
他打开盒子,看见里面那撮胎发,声音哽了一下:“还有他出生时的头发。”
沈砚在他身边蹲下:“你一直留着?”
“嗯。”陆承渊点头,“所有关于你们的,我都留着。在书房里,有一个柜子,全是这些东西。”
“我能看看吗?”
陆承渊抬起头,看着他:“你想看?”
“想。”沈砚说,“想看所有……我忘记的。”
陆承渊的眼睛在灯光下,深得像海。里面有很多情绪,沈砚认不全,但能看出其中一种——是疼。
“好。”陆承渊说,“明天。明天我带你去看。”
两人站起身。沈砚去厨房倒水,回来时看见陆承渊站在那幅画前——不是客厅那幅鲸鱼,是沈砚自己画的一幅小画,挂在工作室墙上。也是海,但更抽象,颜色更暗。
“这是你出事前画的最后一幅。”陆承渊说,没有回头,“画完这幅,第二天就出事了。”
沈砚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画里是深海,没有光,只有层层叠叠的蓝,深得几乎发黑。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他问。
陆承渊沉默了很久。
“我在想,”他终于说,“如果你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如果你醒了,但什么都忘了,我又该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沈砚:“现在你醒了,也忘记了一些事。但我发现……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砚看着他的眼睛,在那片深海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也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至少……我们都在这里。”
陆承渊伸出手,很慢,像怕惊动什么。他的手停在沈砚脸侧,没有碰到,只是悬在那里。
“我可以……”他问,声音很轻,“抱你一下吗?”
沈砚没有回答。但他向前走了一小步,靠进了那个怀抱。
陆承渊的手臂环住他,很紧,但不会弄疼他。沈砚能闻到他身上深海信息素的味道,比平时浓一些,带着一种温暖的、安心的感觉。
他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说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屋里的灯光明亮而柔和。
过了很久,陆承渊才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为所有事。”陆承渊说,“为没能保护好你,为让你经历那些,为这四年……”
沈砚抬起头,看着他:“那就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我们好好过。”
陆承渊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很慢很慢地,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好好过。”
那枚戒指在沈砚手上,微微发着光。像深海里的一个信号,微弱,但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