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市体育馆的儿童泳池很热闹。
浅蓝色的水里浮着五颜六色的游泳圈,孩子们的笑声、拍水声和教练的口令声混成一片。沈砚到的时候,课程已经开始一会儿了。他站在玻璃围栏外,一眼就看见了星宝——穿着蓝色小泳裤,戴着黄色游泳臂圈,正认真地跟着教练学踢水。
“沈砚。”
身后传来陆承渊的声音。沈砚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毛巾和水杯,站在不远处。
“刚到?”陆承渊走过来,和他并肩站在玻璃前。
“嗯。”沈砚的目光又回到泳池里,“他游得不错。”
“学了半年。”陆承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刚开始怕水,现在好多了。”
两人安静地看着。星宝做完踢腿练习,教练示意他可以试着游一小段。孩子深吸一口气,小脸认真地埋进水里,手脚笨拙但很努力地划动着。
沈砚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水里扑腾,心里忽然一紧。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感觉——温暖的、被包裹的感觉,还有规律的、轻柔的踢动。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小腹。
“怎么了?”陆承渊注意到他的动作。
“没什么。”沈砚放下手,视线没离开水池。
课程结束了,孩子们陆续上岸。星宝一看见他们,眼睛就亮了,湿漉漉地跑过来:“爸爸!叔叔!”
陆承渊蹲下身,用大毛巾把他整个裹住,仔细地擦着他还在滴水的头发:“累不累?”
“不累!”星宝的脸红扑扑的,转头看向沈砚,“叔叔你看见了吗?我能游这么远了——”他伸出小手比划着,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看见了,特别棒。”沈砚笑着,伸手帮他擦掉脸上的水。
更衣室里,陆承渊帮星宝换衣服。沈砚站在门外等着,听见里面父子俩的对话。
“爸爸,叔叔下次还会来吗?”
“你想让他来吗?”
“想!特别想!”
“那我们就邀请他。”
门开了。星宝换上了干净衣服,头发还是湿的,但精神特别好。他一手牵着爸爸,另一只小手很自然地伸向沈砚。
沈砚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温热的小手。
走出体育馆,下午的阳光正好。星宝走在中间,一手一个大人,小脚一跳一跳的。
“叔叔,我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孩子仰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沈砚看向陆承渊,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只能吃一个小球的。”
“好!”星宝开心地晃了晃牵着的手。
冰淇淋店就在体育馆对面。星宝挑了巧克力味的,坐在店外的小椅子上,小口小口吃得很认真。沈砚和陆承渊站在旁边,午后的风轻轻地吹着,带着初夏的温度。
“他平时……也这么活泼吗?”沈砚问。
“大部分时候是。”陆承渊看着儿子,眼神柔和下来,“有时候晚上会做噩梦。醒了就哭,说要找……另一个爸爸。”
沈砚的心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
“我告诉他,你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一直爱着他。”陆承渊的声音很平静,“他三岁的时候,自己从相册里翻出你的照片,问我这是谁。我说,这是给你生命的人。”
沈砚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陆承渊继续说,目光看向远处,“如果当初我处理得更好一点,是不是就不会……”
“别说了。”沈砚打断他,声音有些哑。
两人都沉默下来。星宝吃完了冰淇淋,跑过来拉他们的手:“爸爸,叔叔,我们回家吧?”
陆承渊的车停在路边。回程的路上,星宝大概是玩累了,靠在儿童座椅上睡着了。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声响。
沈砚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忽然开口:“那道疤……现在还会疼吗?”
他问的是自己腹部的疤。
陆承渊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你醒来后问过医生。医生说,阴雨天可能会有点感觉,但通常不明显。”
“我是问,”沈砚转过头,看着他,“你看着那道疤的时候,心里疼不疼?”
陆承渊沉默了很长时间。
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看着前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疼。每次看到都疼。但是比起失去你,这点疼……不算什么。”
绿灯亮了。车继续向前开去。
“四年,”沈砚说,“你一个人带着他,还要管公司的事,还要……惦记着我。”
“不是惦记。”陆承渊说,“是等着。等你醒过来,等你回来。”
车开进别墅区,在家门口停下。星宝醒了,揉着眼睛:“到家了?”
“嗯,到家了。”陆承渊解开安全带,下车把孩子抱出来。
沈砚跟着下了车。站在门前,他忽然有些犹豫——这毕竟不是他的家。
“叔叔进来坐会儿吧?”星宝拉着他的手不放,“我拼图还没拼完呢。”
陆承渊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好。”沈砚最终点了头。
客厅里,星宝迫不及待地拿出拼图,摊在柔软的地毯上。沈砚陪他一起坐在地上,看着孩子认真地寻找着每一块拼图片。
陆承渊去厨房倒了水。回来时,他手里端着两杯温水,递给沈砚一杯。
“谢谢。”沈砚接过,水温不烫不凉,刚刚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星宝拼了一会儿图,又开始打哈欠。陆承渊看了看时间:“该洗澡睡觉了。”
“我想让叔叔给我讲故事。”星宝小声说,眼睛期待地看着沈砚。
沈砚看向陆承渊。后者沉默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去吧。”
儿童房里,星宝洗完澡,换上睡衣,乖乖地钻进被窝。沈砚坐在床边,拿起床头的绘本——是那本《深海的小鲸鱼》。
“从前,在很深很深的海里,住着一只小鲸鱼……”沈砚翻开书,轻声读起来。
故事很简单。小鲸鱼和妈妈走散了,在深海里孤独地寻找,最后通过歌声找到了彼此。
读到最后一句时,沈砚发现星宝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角。
他轻轻地把衣角抽出来,给孩子掖好被角。床头灯的光很柔和,照在星宝安静的睡脸上。
沈砚看着这张脸——眉毛像陆承渊,鼻子和嘴巴像自己。这是他的儿子。从他自己身体里诞生,历经千难万险才活下来的儿子。
他俯下身,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很轻,像羽毛拂过。
起身时,他才看见陆承渊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两人轻轻关上门,走回客厅。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朦胧。
“谢谢。”陆承渊说。
沈砚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让我能陪他。”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空气很安静,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有时候会想,”沈砚看着自己的手,“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那就重新开始。”陆承渊说,“用新的记忆,盖住旧的。”
沈砚抬起头看他:“那你呢?你能接受一个……完全不记得你的我?”
陆承渊沉默了。灯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接受不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我更接受不了没有你。所以……如果只能这样,我也认了。”
沈砚的心重重地一震。
落地灯的光晕开一小片温暖。在这片温暖里,沈砚忽然觉得,那些丢失的记忆或许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是睡在楼上的孩子,是眼前这个人,是这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破碎却又正在慢慢拼凑的夜晚。
“我会努力想起来的。”沈砚说,“一点一点,慢慢想。”
陆承渊看着他,眼神很深:“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窗外的夜色温柔地笼罩着一切。深海里那条孤独的鲸,似乎终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微弱的回声。
虽然还很轻,还很远,但确实在靠近。
一点一点,慢慢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