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光

额角的淤青由紫红转为青黄，最后像一片褪色的旧地图，悄然隐没在发际线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学，放学，天台，旧河道。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周潇齐不再需要刻意寻找理由接近。放学后，他很自然地推着车，和许疏月并肩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直到那栋筒子楼下。有时他会跟着上楼，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看许疏月安静地写作业，或者就只是待着，直到天色暗沉，才起身离开。

许疏月也不再总是沉默。周潇齐说起游泳队选拔的紧张，他会抬起眼，淡淡评价一句：“你没问题。”周潇齐抱怨数学卷子的变态，他会用笔尖在草稿纸上点出几个关键步骤，思路清晰得像一把手术刀。

他开始习惯周潇齐的存在，像习惯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甚至，会在周潇齐训练晚归、饿着肚子跑来时，从那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里，拿出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递过去。

“你买的？”周潇齐咬着干巴巴的饼干，含糊地问。这不像许疏月会储备的东西。

“超市促销。”许疏月看着书，头也没抬。

周潇齐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记得上次来，这盒子还是空的。他没再问，心里那点甜味，压过了饼干的寡淡。

一个周六的下午，周潇齐带来一套据说很难搞到的历年竞赛真题卷，塞给许疏月。“帮你搞的，看看？”

许疏月接过，翻了几页，眼神专注起来。他坐到书桌前，开始演算。周潇齐就盘腿坐在他身后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翻一本体育杂志。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许疏月握笔的手指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是房间里唯一清晰的声音。周潇齐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截白皙的后颈，心里异常的平静。他甚至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待下去，也不错。

许疏月遇到一道棘手的几何题，卡住了。他微微蹙眉，用笔尾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周潇齐放下杂志，凑过去看。“哪个？”

许疏月指了指题目。

周潇齐数学一般，但空间感极好。他盯着图形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拿过许疏月手里的笔，在辅助线的位置虚划了一下。“从这里，试试连接这个点。”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许疏月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

许疏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说话，接过笔，按照周潇齐提示的思路重新演算。几分钟后，他放下笔，轻轻吐出一口气。

“通了。”他说。

周潇齐咧嘴笑起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好像解开题的是他自己。

许疏月侧过头，看向他。逆着光，周潇齐的笑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阳光的琥珀。他看着那笑容，看了好几秒，才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摊开的试卷。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空气里漂浮着纸张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周潇齐的，带着汗水与阳光气息的蓬勃生命力。

周潇齐重新靠回床沿，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上。好奇心像只小猫，在他心里轻轻抓挠。他知道那里面放着许疏月的速写本。

许疏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周潇齐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个冒昧的问题咽了回去。他重新拿起杂志，翻得哗哗响，试图驱散那点不该有的探究欲。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许疏月放下了笔。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周潇齐抬起头。

许疏月背对着他，打开了那个小木箱。他从里面拿出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放在桌上。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封面。

然后，他转过身，将速写本递向周潇齐。

周潇齐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动作。

“要看吗？”许疏月问。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眼神里没有抗拒，也没有邀请，只有一片安静的、等待着的湖泊。

周潇齐的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他放下杂志，站起身，走过去，双手接过了那个本子。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页边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他看了许疏月一眼。许疏月已经转回身，面向窗户，只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被光线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背影。

周潇齐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不是他想象的风景或者静物。是人物。大量的、用炭笔或铅笔勾勒出的人物。拥挤的教室，操场上奔跑的剪影，食堂里排队的人群，还有……许多个他。

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他，额发凌乱地盖住眼睛。在泳池边做准备活动，拉伸肩背肌肉的他。在天台靠着栏杆，戴着耳机听歌，嘴角带着懒散笑意的他。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侧过头来说话的他。

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捕捉的是瞬间的神态，没有过多的修饰，却异常生动。画里的周潇齐，总是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是这灰白纸页上最鲜活的存在。

周潇齐一页页翻下去，手指有些发颤。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另一个人眼中，是这样的。也从未想过，许疏月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原来早已如此细致地、沉默地，注视了他这么久。

翻到最后一页，是昨天下午在旧河道。他坐在土坡上，指着天边那道淡淡的彩虹，咧着嘴笑。而画里的许疏月，坐在他旁边，微微侧头，看着他。画面上没有画出许疏月自己的表情，但他看向周潇齐的那个角度，那个姿态，却流露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柔软的专注。

周潇齐合上速写本，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抬起头，看着许疏月逆光的背影。阳光在他周身晕开一圈毛茸茸的光边，像要把他融进光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最终，他只是走上前，将速写本轻轻放回许疏月面前的桌上，放在那叠竞赛卷子旁边。

许疏月没有回头。

周潇齐站在他身后，很近的距离，能闻到他发梢极淡的、像是香皂的味道。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许疏月清瘦的肩上。掌心下的骨骼清晰，带着温热的体温。

许疏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温柔的落日余晖。

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不存在。像种子破土，像月光漫过堤岸，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