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窗外天色晦暗,已是深秋,教室里亮着惨白的荧光灯,将每个人脸上的疲惫照得无所遁形。
周潇齐第三次看向斜前方的座位。那里空着。从下午第一节课开始,许疏月的位置就一直空着。这很不寻常。他甚至连请假的信息都没有发一条。
一种说不清的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周潇齐的心口。他试图集中精神听讲,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还有桌面上那片无人触碰的、冰冷的反光。
放学铃响得像一声救赎。周潇齐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球场,也没有和哥们儿勾肩搭背地商量去哪儿消磨时间。他径直朝着学校后街的方向快步走去,甚至小跑起来。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但他浑然不觉。脑海里闪过许多零碎的画面——许疏月平静无波的脸,他手腕上偶尔出现的红痕,那个昏暗的楼洞,还有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他跑到那栋筒子楼下,略微喘着气。楼洞里比平时更加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馊败和霉菌混合的难闻气味。他几步跨上楼梯,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站在那扇深绿色的门前,周潇齐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加重了力道,又敲了几下。“许疏月?”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在楼道里空洞地回响。
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试着拧动门把手,锁着。他凑近门缝,压低声音又喊了一声:“许疏月?你在里面吗?”
短暂的沉默后,门内传来极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接着,是锁舌转动发出的、有些滞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条缝。许疏月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有些凌乱。最刺眼的是,他右边额角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小块已经凝结的、暗红色的血痕,周围微微肿起。
周潇齐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许疏月移开目光,没有回答,只是将门又拉开了一些,默许他进去。
房间里的景象让周潇齐的眉头拧得更紧。那把唯一的椅子倒在地上,桌上的书和笔散落了一地,那个原本放在床头的、印着几何图案的布垫也掉在了墙角。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暴戾的余烬。
许疏月弯腰,沉默地将椅子扶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周潇齐立刻上前帮他,手指在触碰到冰冷的木质椅背时,感觉到许疏月几不可察地避让了一下。
“他来了?”周潇齐问,声音压抑着怒火。
许疏月轻轻“嗯”了一声,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他的背影单薄而僵硬。
周潇齐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又急又痛,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他又打你了?就因为钱?你报警啊!或者告诉我,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许疏月忽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他没有回头,肩膀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让你去打他一顿?然后呢?”
周潇齐被噎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然后”。是啊,然后呢?那个人是他法律上的父亲。打一顿,除了激化矛盾,带来更多麻烦,还能改变什么?这种无力感让他感到窒息。
他颓然地垮下肩膀,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沮丧和心疼取代。他看着许疏月额角的那抹刺眼的红,感觉那伤痕像是烙在了自己心上。
他走到许疏月身后,想碰碰那道伤,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他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问:“……疼不疼?”
许疏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窗外的雨声更令人窒息。
周潇齐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在房间里收拾起来。他把散落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拍掉灰尘,整齐地码放回桌上。他把那个布垫捡起来,轻轻放在床边。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许疏月始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收拾完,周潇齐去公共水房,用冷水浸湿了自己的手帕,拧干,然后走回房间,递到许疏月面前。
“敷一下。”他的声音低低的。
许疏月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看着周潇齐手里那块湿漉漉的、叠得方正的手帕,又抬眼看向周潇齐。周潇齐的脸上没有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笑容,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重的情绪。
许疏月沉默地接过手帕,冰冷的触感贴上额角肿胀的皮肤,让他轻轻吸了口气。他没有道谢,只是垂着眼睫,靠在窗边的墙上,任由那点凉意渗透。
周潇齐就站在他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守卫。他看着许疏月苍白的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额角那碍眼的伤痕。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滑下,留下扭曲的痕迹。
“许疏月。”周潇齐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许疏月抬起眼。
周潇齐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他那双浅淡的眸子里,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我可能……确实做不了什么。”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认真,“我没办法改变你过去的事,也可能阻止不了那个人再来找你。”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下次他再来,你别一个人扛着。你开门之前,先给我发个信息。或者,你就躲到这里来,把门锁好,然后叫我。”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
“我就在外面。我不进去,也不跟他动手。我就在那儿站着。”
“至少……让他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许疏月怔住了。他看着周潇齐,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贴在额前的黑发,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眼睛里那份笨拙却无比真挚的承诺。手里那块冰冷的手帕,似乎正一点点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变得温热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密集地敲打着这个世界。但在这间狭小、陈旧、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的屋子里,某种更加坚固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建立。
许疏月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周潇齐,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仿佛有冰雪缓缓消融,露出底下柔软而真实的土地。
最终,他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