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第七处理厂的每一步，都像是挣脱一张无形的巨网。

林素选择的路线并非直线，而是在由废铜烂铁构成的迷宫中曲折穿行。她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或用一个小巧的、形似昆虫的装置扫描四周，确认没有热源或电磁信号尾随。零跟在她身后，努力适应着自己虚弱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锈蚀的金属上，发出“咯吱”的脆响，在这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

“尽量放轻脚步，”林素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这里的拾荒者团伙很多，但比他们更危险的，是‘清道夫’的自动巡逻无人机。它们的传感器虽然老旧，但对新鲜的生命体征热源依旧敏感。”

零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很快，他也捕捉到了一些声音：远处传来的沉闷撞击声、不知名机械的嗡鸣、还有风中飘荡的、若有若无的哀嚎。这里不是工厂，而是一个生态，一个建立在死亡与遗弃之上的、野蛮生长的生态系统。

“我们这是要去哪？”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喉咙干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咽砂纸。

“去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林素的回答依旧简洁，“一个我存放‘存货’的据点。在那之前，你得先学会怎么在遗忘带活下去。首要原则：别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友善的人；其次，别让自己的‘空白’暴露太久。”

“我的……空白？”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个秘密，此刻重若千钧。

“没错。”林素在一处巨大的冷凝器残骸后停下，示意零躲进去。这里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能遮蔽大部分视线。“在遗忘带，‘空白者’的传说比垃圾还多。有人说他们是神选之子，有人说他们是行走的诅咒。但不管哪种说法，结论都一样：一旦发现，要么被抓去做研究，要么被当成‘纯净素材’割开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前者生不如死，后者直接没命。”

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处境的险恶。原来，林素口中的“比黄金还稀有，也比病毒还危险”，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

林素靠着冰冷的铁皮，从背包里拿出一块高能量的能量膏，挤了一些在掌心，慢条斯理地搓热后敷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已经愈合的旧伤疤。“一个纯粹的‘空白’，是最好的‘防火墙’，也是最顶级的‘窃听器’。没有记忆，就没有思维定式和情感弱点，可以完美地承载和传递任何信息而不留痕迹。对某些人来说，你是工具；对我来说，你是个机会。”

“机会？”

“一个查清‘忆库’内部某些陈年旧账的机会。”她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我的家族曾经是忆库的供应商之一，直到二十年前，他们在一夜之间被‘清道夫’抹除得一干二净。我侥幸活下来，成了孤儿，靠在遗忘带捡垃圾为生。我一直在找证据，证明他们是无辜的。而你的出现，或许能帮我接触到忆库最核心的防火墙。当然，前提是你能活下来。”

这是零第一次窥见林素坚硬外壳下的过往。那不仅仅是利用，更是一种掺杂着复仇与执念的孤注一掷。他对这个神秘的女人，少了几分全然的信任，多了一丝复杂的同情。

短暂的休整后，他们继续上路。林素给了零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外套，让他掩藏身形。他们穿过一片由报废飞行器机翼构成的“钢铁森林”，脚下是粘稠的、散发着化学气味的黑色油污。零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巨人国度的孩子，渺小而惶恐。

根据林素手中的简易地图，他们即将抵达她所说的据点——一个位于废弃地铁隧道深处的维修站。越靠近目的地，空气中的腐臭味越发浓烈，还夹杂着一股食物腐败和劣质燃料混合的酸馊味。

“我们进入了拾荒者‘鬣狗帮’的地盘。”林素的声音里透出警惕，“他们专抢落单的弱者，手脚不干净。待会儿如果遇上，记住，打不过就跑，往阴影里钻，别硬拼。”

话音未落，一阵粗野的歌声和喧闹声从不远处的拐角传来。只见三个衣衫褴褛、手持自制棍棒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倒霉蛋，抢夺他刚找到的一块还算完整的能量电池。那倒霉蛋瘦骨嶙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收获”被夺走。

零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

“别冲动。”林素按住他的胳膊，眼神冰冷，“别让你的‘空白’被情绪污染。我们的目标不是主持正义。”

三人嚣张地大笑起来，准备离开。然而，其中一人眼尖，瞥见了躲在阴影里的林素和零。“嘿！看那边！还有两只肥羊！”

三只“鬣狗”立刻狞笑着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独眼的壮汉，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爪痕。

“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很值钱的‘记忆植入体’！”独眼龙贪婪的目光在林素的多功能手套和零的兜帽上扫来扫去。

林素叹了口气，似乎对这种低级抢劫感到厌烦。她缓缓站直身体，摆出了一个防御姿态。“想动手？你们还不够格。”

“找死！”独眼龙被激怒，挥舞着棍棒冲了上来。

接下来的几秒钟，快得让零眼花缭乱。

林素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她的身体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个简单的侧步闪过棍棒，手肘精准地撞在另一人的喉结上，那人闷哼一声便瘫软在地。紧接着，她抓住独眼龙的胳膊，借力转身，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将体重远超她的壮汉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第三个同伙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林素踢中了膝盖后方，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三个凶神恶煞的拾荒者就全部失去了战斗力。

零怔在原地，大脑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空白。这不是因为他失忆，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贫乏的认知。这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身体掌控力的极致展现。

林素甩了甩手腕，像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她走到独眼龙面前，从他怀里搜出一个脏兮兮的钱包，数了数里面的信用点，然后毫不客气地全部拿走。“滚吧。告诉你们老大，这条线的‘保护费’，我林素交了。”她把钱撒在地上，如同施舍乞丐。

三个“鬣狗”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走吧。”林素看都没再看零一眼，径直走向隧道深处。

零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心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他原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存在，但现在他发现，林素所展现出的、扎根于残酷现实的生存能力，是一种同样强大、甚至更加锋利的“武器”。她和他，一个是身陷阴谋风暴中心的“空白密钥”，一个是被仇恨淬炼出的“致命利刃”。

他们是两个极端，却又被同一个秘密捆绑在一起，驶向未知的深渊。

隧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铁门。林素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机油和尘埃的、相对稳定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就是她的据点——一个布满各种工具和改装设备的简陋巢穴。

她点亮一盏应急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一些零看不懂的精密仪器和一叠泛黄的旧照片。

“欢迎来到我的藏身处。”林素指了指角落里一张铺着毯子的简易床铺，“你先休息。恢复体力是第一位的。我们的旅程，明天才真正开始。”

零走到床边坐下，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光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和谎言，而身边这个女人，既是他的引路人，也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这片难得的安宁中寻找一丝属于自己的线索，但脑海中依旧是一片寂静的空白。

然而，就在他心神最放松的一刻，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袭来。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是一股强烈的、针扎般的刺痛感，猛地从他的太阳穴深处炸开！

“呃……”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蜷缩起身体。

“怎么了？”林素立刻警觉地回头。

“头……好痛……”零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林素快步走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她没有碰他，只是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是‘回响’？这么快就来了？”

零无法回答，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个被强行连接的接收器，正在被迫下载一段不属于他的、庞杂而混乱的数据流。在那片空白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窗外的遗忘带，依旧沉浸在永恒的暮色与阴影之中，但一场席卷真实与虚假的风暴，已然在他们的脚下，悄然酝酿。

遗忘带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