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是零的第一位老师。

那不是任何一种单一的臭，而是一种复杂、混沌的交响乐——腐烂有机物的甜腻、工业溶剂的刺鼻、陈年尘埃的干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的电气焦糊味。它们粗暴地钻进他的鼻腔，强行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天空。

视野被一个倾斜的金属穹顶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上面布满了锈迹和孔洞，几缕惨淡的天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孔洞中直射下来，在空气中照亮了亿万飞舞的尘埃。他正躺在一堆冰冷、坚硬的物体上，身下传来细微的挤压和摩擦声。他小心翼翼地转动脖子，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废弃空间里。无数报废的机械残骸、扭曲的载具骨架和电子垃圾堆积如山，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形成了一座座沉默的、钢铁铸就的坟丘。

这里是……哪里？

大脑一片空白。这并非比喻。他集中精神向内探寻，试图抓住任何一点思绪的蛛丝马迹——我的名字？我做过什么？我是谁？——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虚无的静谧。那感觉不像昏迷后的迷糊，更像一张被彻底擦除过的白板，干净得令人心慌。

恐慌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他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物，裸露的皮肤上沾满污垢，一道浅浅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横亘在他的额角。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个人终端，甚至连一件能证明他曾属于某个文明社会的物品都没有。

他成了一个凭空出现的、赤裸的谜题。

一阵轻微的、几乎被环境噪音淹没的脚步声从附近传来。

零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到了声音的来源。那脚步声很轻，很谨慎，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在满是瓦砾的地面上踩出“沙…沙…”的声响。不是机械，是人类。而且，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

他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一堆柔软的绝缘泡沫材料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一个身影出现在光线中。

那是个女人，身形矫健，穿着便于活动的深色工装，外面套着一件防污外套。她的脸上戴着一副多功能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神情，只露出一截线条坚毅的下巴。她没有携带任何显而易见的武器，但零能从她移动时那种猎豹般的警觉姿态中，感受到一种经过专业训练的危险气息。

她在零不远处停下脚步，蹲下身，目光扫过他身下的垃圾堆，最后落在他苍白而茫然的脸上。她的视线锐利得像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他。

“生命体征稳定，没有明显的外部植入体痕迹……”她低声自语，像是在确认一份报告。“奇怪……脑波扫描图会是全黑吗？”

零不知道什么是脑波扫描图，但他听懂了“全黑”和“奇怪”这两个词。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异常。

女人摘下了护目镜，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眼神里混合着探究、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一个看不见的通讯器说道：“‘拾荒者’，目标确认。代号暂定‘空白’。状态：极度虚弱，无记忆，无身份标识。重复，这是一个‘空白者’。”

“空白者？”零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感觉它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

女人终于将目光完全锁定在他身上，向前走了两步。“别怕，我没有恶意。”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叫林素。你在一个叫‘遗忘带第七处理厂’的地方。这里很危险，待久了，你的‘空白’也保不住。”

遗忘带？处理厂？这些词汇对零来说毫无意义，却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处境——他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零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这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林素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同情多过了怜悯。“我不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大多数人脑袋里装的要么是自己的记忆，要么是从‘忆库’买来的别人的记忆。但你，”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一张刚出厂的芯片。这在我们的世界里，比黄金还稀有，也比病毒还危险。”

“忆库？”又一个陌生的词。

“一个能买卖记忆的地方。”林素的解释言简意赅，“快乐、悲伤、知识、技能……只要你付得起钱，或者……有人愿意卖。我们这个世界就是建在这个上面的。而你，零，你是这个世界的BUG。”

BUG？零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林素的女人。她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他无法理解的危机感。他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被一个神秘的女人称为“稀有的危险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迷茫。他不能留在这里。

“我需要……离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的虚弱让他再次跌坐回去。

林素没有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看来你的求生欲很强。很好，这至少证明你不是一个坏掉的空壳。”她从腰间的一个小包里取出一个水囊和一个压缩营养棒，扔到他面前。“吃点东西，恢复点力气。我们得谈谈。”

零犹豫了一下，饥饿感最终战胜了戒备。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感觉身体里重新注入了些许能量。

林素拉着他，躲到一辆报废悬浮车的阴影里，远离了开阔地。“听着，‘空白者’，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把你丢在这里，或者卖给‘清道夫’。他们会把你当成研究材料，或者更糟。第二，你跟我走，帮我一个忙。作为回报，我帮你找出你到底是谁，以及……为什么你是‘空白’的。”

“清道夫？”

“‘忆库’公司的清洁部门，”林素的语气冷了下来，“专门处理像你这样的‘系统错误’。他们的手段……不太光彩。”

零看着林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个自称林素的女人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生机。

他点了点头，尽管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有些笨拙。

“好。”他说，“我跟你走。”

就这样，在一个记忆被当作货币交易的荒诞世界里，一个失去所有记忆的男人，和一个在灰色地带游走的女人，因为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开始了他们未知的旅程。而零还不知道，他这片致命的“空白”，即将在这片由虚假记忆构筑的废墟上，引发一场无法被任何人“删除”的回响。

空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