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针扎般的剧痛来得迅猛,去得也突然。
当零再次睁开眼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明。头痛的余韵像退潮后的海浪,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斑驳的印记。他依旧躺在林素的据点里,应急灯昏黄的光晕稳定地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尘埃的味道,一切都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
“你醒了。”林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她递过来一杯水,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冷静锐利,而是混杂着探究与忧虑。“感觉怎么样?”
“我……”零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水杯,大脑还有些发懵。“发生了什么?刚才……头好痛。”
“我管那叫‘回响’。”林素在他身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是‘空白者’的特有症状。当你的身体靠近某个埋藏着强烈‘原生记忆’的地点时,那些记忆的‘残响’会像无线电波一样穿透你的屏蔽,强行在你脑中成像。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会是一些模糊的片段或情绪碎片。但对你……”她顿了顿,“似乎会更强烈,更具象。”
“我看到了……”零蹙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那段痛苦经历留下的痕迹。那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受——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灼热交织的感受;一种混杂着金属烧灼味和血腥味的窒息感;还有一种……呐喊,无数人在他耳边无声地呐喊,充满了恐惧、愤怒和不甘。那不是他自己的记忆,却让他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
“你看到了什么?”林素追问道,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
零摇了摇头,那些破碎的感受太过庞杂混乱,他无法将其组织成连贯的画面。“我……我不知道。很冷,又很烫。有很多人在尖叫,到处都是火光和……铁的味道。”他描述得支离破碎,连自己都无法理解。
林素沉默了。她走到墙边,取下一张泛黄的旧地图,铺在桌上。地图上标注着遗忘带的各个区域,其中一片区域被她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正是他们据点所在的这片地铁隧道网络。
“这里是‘回声区’。”她指着红圈解释道,“是二十多年前,‘忆库’第一次大规模公开测试的记忆采集器的地方。据说当时为了获取第一批‘纯净’的原始记忆样本,测试车间的事故率高达百分之三十。无数工人和第一批志愿者在里面经历了非人的折磨,他们的痛苦、恐惧、绝望……所有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都像数据幽灵一样被印刻在了这片空间的物理结构上。对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个传说。但对‘空白者’来说,这里是禁区。”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零一眼。“你的‘回响’被触发了。这说明,我们据点所在的位置,很可能就在当年某个核心实验室的正上方。或者说……你的身体与那段历史,存在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深层链接。”
零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仅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空白”,更是一个行走的、会对特定历史悲剧产生剧烈反应的“活体纪念碑”。他的特殊性,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和危险。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林素做出了决断,“这个据点不能再待了。‘清道夫’既然在找你,他们迟早会排查到所有可疑的角落。我们不能被动地等待他们上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素以一种近乎军事行动的效率和冷静,指挥着撤离。她将据点的核心设备拆卸打包,把那些旧照片和资料贴身藏好,并在离开前,用一种特制的干扰喷雾处理了整个房间,以消除他们的气味和热能痕迹。
离开藏身之所,重返遗忘带的腹地,零的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迷途者,更是一个承载着他人苦难的容器。每一步,他都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无声地向他诉说着血腥的往事。
林素的新计划是直接前往遗忘带边缘一个被称为“锈港”的地方。那里是非法记忆商贩的聚集地,鱼龙混杂,监控薄弱,是他们摆脱追踪、获取更多信息和资源的理想中转站。去往锈港的路途异常艰险,需要穿越一片被称为“酸雾沼泽”的区域。
所谓“酸雾沼泽”,并非真正的沼泽,而是一片因地底化学废料泄漏而形成的高腐蚀性气体聚集区。空气中常年飘浮着肉眼难辨的酸性微粒,能缓慢腐蚀掉未经防护的衣物和皮肤。
为了穿越这里,林素从一个密封的金属箱里取出两套厚重的防护服和呼吸器。“穿上这个,别大意。这里的雾气能穿透普通材料的分子间隙。”
穿上防护服的感觉很不舒服,像被塞进了一个臃肿的茧里,行动变得笨拙。呼吸器的面罩也让视线产生了轻微的变形。零感觉自己从一个拾荒者变成了一个宇航员,准备登陆一颗 hostile(不友善的)星球。
一踏入“酸雾沼泽”,眼前的世界立刻变了模样。灰绿色的雾气像活物一样在地面和残骸间流淌,能见度不足五米。空气中那股熟悉的腐烂气味被一种尖锐的、类似醋和小苏打混合的化学气味所取代。脚下的地面有些地方踩上去会发出“嘶嘶”的声响,冒起微小的气泡。
“跟紧我,踩着我留下的脚印走。”林素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雾中前进。零的精神高度集中,不仅要对抗身体的疲惫和防护服带来的不适,还要时刻提防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这里的寂静比第七处理厂更加压抑,因为你知道,在这片致命的雾气里,随时可能潜伏着看不见的敌人或陷阱。
突然,走在前面引路的林素停了下来,抬手示意零止步。
“有情况。”她压低声音。
零立刻屏住呼吸,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透过朦胧的雾气,他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上,出现了几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眼睛”——是自动哨戒炮的镜头。它们的外形像一只趴伏的机械蜘蛛,正无声地旋转着,扫描着经过的一切热源。
“是‘拾荒者’的防御系统,但也可能是‘清道夫’部署的。”林素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硬闯会被打成筛子。我们得绕路。”
然而,当他们试图后退时,身后也传来了类似的、由远及近的机械移动声。他们似乎被困在了一片由哨戒炮构成的死亡三角区内。
“看来我们打扰到别人的领地了。”林素冷笑一声,从背后卸下了一把造型奇特的能量步枪。“看来,得用点非常规手段了。”
她对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独自一人,压低身形,利用废弃车辆的残骸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一侧移动。零紧张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他看到林素在几块巨大的混凝土块后停下,举起了枪。
没有枪声。
林素扣动扳机,射出的不是能量光束,而是一道纤细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牵引光束。这道光束精准地命中了一只哨戒炮的能源核心。下一秒,那只机械蜘蛛突然僵住,然后内部爆出一团电火花,红色的眼睛骤然熄灭,冒着烟从高处跌落下来。
另外两台哨戒炮立刻被惊动,炮口调转向林素的方向,开始充能。
“就是现在!”林素对他喊道。
零虽然不明白她的计划,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立刻行动。他学着林素的样子,朝着另一台哨戒炮的侧翼猛冲过去。他没有任何武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蛮力破坏它。
当他靠近时,一台哨戒炮已经向他射出了一道炽热的激光束。林素在远处用能量步枪干扰,光束打偏了,在零身边的墙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零没有退缩,他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废弃的金属路牌朝哨戒炮的镜头狠狠砸了过去!
“哐当!”
路牌虽然没能摧毁它,却成功地卡住了它的旋转关节。趁着另外两台炮塔被林素吸引火力的瞬间,零冲到被他砸中的那台跟前,在林素远程指导下,找到了它背部一个不起眼的散热口,将随身携带的一小罐冷却液猛地泼了进去。
短路的火花噼啪作响,这台哨戒炮也瘫痪了。
短短一分钟,两人配合,解决了三台哨戒炮。当最后一台冒着黑烟倒下时,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防护服里又闷又热。
“干得不错,菜鸟。”林素通过通讯器对他赞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第一次实战,合格了。”
零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几分钟,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几分钟。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并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战斗。
他们继续在酸雾中穿行,终于在天亮前(如果遗忘带那微弱的晨昏线能称之为天亮的话)穿过了沼泽。当他们脱下防护服时,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
在锈港外围,林素找了一个隐蔽的观察点,指着远处灯火通明、混乱不堪的建筑群对零说:“看那里,那就是锈港。一个用谎言和欲望搭建起来的集市。从今天起,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地方,隐藏好你最致命的秘密——你的‘空白’。”
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锈港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光怪陆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它那由霓虹和数据构成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脑中那些混乱的“回响”,也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某些核心秘密,变得愈发清晰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