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外的走廊,光线被刻意调暗了几分,仿佛是为了配合这里凝重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急诊或手术室的、更加精密而压抑的气息——是多种高级抗生素、静脉营养液、消毒剂,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生命在精密仪器维持下顽强存续却又极度脆弱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墙壁是柔和的米黄色,地上铺着吸音的地胶,脚步声被吞噬,只剩下各种监护设备透过厚重玻璃门隐隐传来的、规律或偶尔尖锐的鸣响,构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音。
顾逢晚坐在家属等候区一张深蓝色的布面椅子上,这张椅子比手术室外那些塑料椅要柔软一些,却同样无法带来丝毫舒适感。她的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近乎凝固地投向那扇紧闭的、上面嵌着一大块透明玻璃的ICU大门。玻璃后面是医护人员偶尔穿梭的模糊身影,以及更远处,被帘子半遮半掩的、闪烁着各种指示灯和屏幕光芒的病床轮廓。林夕就在其中一张床上,身上连接的管线比手术前只多不少,呼吸由机器控制,心跳的节奏被左心室辅助装置和药物共同维系。那道玻璃墙,像一道冰冷而清晰的结界,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陪伴与隔离,划分得清清楚楚。
时间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流逝——不是分秒,而是监护仪上每一次心跳的波形,是呼吸机送气的频率,是护士记录生命体征的间隔。每一次有穿着淡蓝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从那扇门里进出,顾逢晚的心都会跟着一提,尽管她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决定性的消息。医生说过,接下来的24到72小时是关键,也是危险期。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和更加焦灼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的煎熬。一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护士从ICU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封口袋。她的目光在等候区扫视了一圈,落在顾逢晚身上,径直走了过来。
“是3床林夕的家属吗?”护士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
顾逢晚立刻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我是。他……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沙哑。
“生命体征目前还算平稳,但还没脱离危险,需要密切观察。”护士公式化地回答,然后将手中的塑料封口袋递给她,“整理病人随身物品时发现的,夹在他外套的内层口袋里。按照规定,贵重物品和可能有特殊意义的私人物品需要交给家属保管。”
顾逢晚怔了一下,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封口袋。袋子是医院常用的那种,上面印着编号和科室名称。透过透明的塑料膜,她看到里面装着几样东西:那个深棕色的药瓶(已经空了),那个装着染血琴弦的深蓝色绒布口袋,还有……一个折叠起来的、有些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张纸上。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什么普通的纸条。
“谢谢。”她低声道谢,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捏紧了封口袋的边缘。
护士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又回了ICU。厚重的门再次关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顾逢晚缓缓坐回椅子上,塑料封口袋在她手中显得异常沉重。她先是将药瓶和绒布口袋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张折叠的纸。纸张很普通,甚至有些劣质,边缘毛糙,像是从病历本或什么便签簿上撕下来的。折叠的痕迹很深,有些地方甚至磨得发白,显然被反复打开又折起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勇气,才慢慢地将那张纸展开。
纸上的字迹映入眼帘。
字是用普通的蓝色圆珠笔写的,笔画有些歪斜,力度不均,时深时浅,透露出书写者身体的虚弱和手的颤抖。有些笔画拉得很长,有些地方则因为用力过猛而戳破了纸张。字迹不算好看,甚至有些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开头的称呼,让顾逢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顾医生:”
他叫她顾医生。不是“喂”,不是“你”,是这个带着职业距离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郑重的称呼。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往下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你旁边啰嗦了。或者,正像个麻烦一样,躺在某个你讨厌的医院里,身上插满管子。”
字里行间,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混合着自嘲和疲惫的语气,仿佛能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逢晚的鼻子一酸。
“先说声谢谢吧。虽然这谢谢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谢谢你那晚上了车,没报警,没把我当疯子扔在半路。谢谢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看了我那么多狼狈样子。”
“从华城到初城,三百公里,对我来说,是一辈子最后的路。对你来说,大概是个莫名其妙的麻烦。但对我,很重要。没有你,我到不了这里,完不成那个……傻乎乎的约定。”
顾逢晚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湿意逼回去。
“陈年的事,我都告诉你了。那根弦,你也看见了。我这十年,就是被那根断掉的弦勒着脖子过的。现在,弦还了,歌放了,我心里……松快了。真的。所以,别为我难过,更别觉得我可怜。这是我自个儿选的路,走到头了,挺好。”
他的笔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仿佛写下这些话时,情绪有过剧烈的波动。
“说说你吧,顾医生。” 话锋忽然转向了她,笔迹似乎也稳了一些。“虽然咱俩认识没多久,说的话加起来可能还没我跟那台破收音机说的多(笑),但有些事,不用多说,看看眼睛就知道了。你的眼睛,跟我在便利店外面看你的时候,一模一样。里面装着的东西,我太熟了……是害怕,是觉得自己搞砸了再也配不上某个身份的慌张,是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的固执。”
顾逢晚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他隔着时空,精准地洞穿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你说你的手术刀生锈了。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一个能在那样的晚上,被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劫匪’用玩具枪指着,还能冷静下来,最后选择上车的医生;一个能在暴雨夜里修车(虽然主要是我在瞎弄),能在早餐摊上注意到我手抖,能在码头我快不行的时候,毫不犹豫冲上来做心肺复苏、打电话叫救护车、还能跟医生把病情说得清清楚楚的医生……她的手,我不相信会真的生锈。”
“生锈的,大概不是手,是这里。” 信纸上,在这句话的旁边,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指向心口位置的小箭头。幼稚,却直指核心。
“顾医生,我偷走了陈年的未来,我用十年时间来后悔,最后用这条命来还。听起来很惨,是吧?但我至少……去还了。我面对了。” 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急促,力透纸背。“你呢?你打算用多久来后悔那场手术?又打算用什么来‘还’?躲在不敢拿刀的背后,就算‘还’了吗?那个女孩……如果真有灵魂,她会希望你这样‘还’吗?”
一连串的问句,像一把把冰冷的锤子,敲打在顾逢晚的心防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些话,比任何心理医生的疏导、任何亲友的安慰,都更加尖锐,也更加……贴近真相。
“我说这些,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一个快死的人,没资格教训别人。我只是……不想看到另一个被困住的人。” 笔迹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笨拙的温柔。“我们同路了一程,虽然开头有点吓人(抱歉),但我觉得,咱俩算……病友?难友?随便吧。总之,看到你,就像看到另一个在战场上丢盔弃甲的倒霉蛋。所以,临走前,想啰嗦两句。”
“顾医生,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这句话,被他用力地、单独写成一行,笔画深深地凹陷进纸里。“不是用来对着空气发抖,不是用来在抽屉里积灰,更不是用来……没完没了地忏悔的。
“替我,也替你自己,再拿起来一次。”
“就当是……完成我们这两个‘逃兵’,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反击。”
信写到这里,似乎结束了。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最后那力透纸背的嘱托,在粗糙的纸面上沉默地燃烧。
顾逢晚捏着信纸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化成了雕像。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几个深蓝色的墨点。她没有去擦,任由泪水奔流。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手术台上那个女孩冰凉的手,想起监护仪刺耳的直线鸣响,想起自己事后无数次在脑海中回放、试图找出那个“致命偏差”的瞬间,想起同事们或同情或疏远的眼神,想起自己锁在抽屉深处的手术器械盒……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自我囚禁,在这封来自一个濒死之人的、歪歪扭扭的信面前,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更悲怆也更具生命力的东西,猛烈地冲击着、洗涤着。
林夕看穿了她。他看到了她华丽职业外壳下的千疮百孔,看到了她理性冷静面具下的恐惧与逃避。他没有安慰她说“那不是你的错”,也没有空洞地鼓励她“要坚强”。他用自己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面对,行动,哪怕是用最惨烈的方式去“还”,也比永远困在悔恨的牢笼里强。他甚至将自己的救赎旅程,与对她的期许联系在一起——“替我,也替你自己”。
他把自己未能拥有的“未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寄托在了她的手上。
顾逢晚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冲撞。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深切震撼、尖锐刺痛,以及……一丝微弱却逐渐清晰起来的、类似顿悟和解脱的感觉。泪水流得更凶,却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像是一种淤塞已久的通道被猛然冲开的释放。
她低下头,看着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最后一行字——“替我,也替你自己,再拿起来一次。”
她的手,那双曾经稳定如磐石、后来却背叛了她、让她深陷恐惧的手,此刻正捏着这封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信。指尖依旧有些冰凉,但之前那种神经性的、细微的颤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将信纸重新折好,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她将它连同那个装着染血琴弦的绒布小口袋,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随身背包最里面的夹层。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再次望向ICU那道冰冷的玻璃墙。目光依旧担忧,依旧沉重,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定的东西。
林夕还在里面战斗,为了一个他或许并不那么渴望、却阴差阳错被争取来的、更加艰难的未来而战斗。
而她,坐在这里,握着他留下的最后嘱托,仿佛也握住了一把无形的钥匙,一把可能打开自己内心囚笼的钥匙。
漫长的守望还在继续。但这一次,等待的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安危,也关乎另一个灵魂的……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