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本书标签: 现代  不虐  温馨     

新生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初城的海,即使在医院病房楼的背后,隔着几条街的距离,也依然能用它特有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那不是视觉上的直接冲击,而是一种全方位的、缓慢渗透的感知。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咸腥,像大地均匀的呼吸;风从某个方向吹来,总是带着更多的湿度和一种辽阔的、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的清澈感;即使在病房里,夜深人静时,若仔细倾听,也能捕捉到那遥远而永恒的、属于潮汐的、低沉浑厚的脉搏——不是声音,是一种震动,通过大地,通过建筑的基础,隐约传来。

顾逢晚站在住院部七楼一间普通双人病房的窗边,已经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窗外不是海景,是医院内院和更远处初城老城区的一片灰瓦屋顶,以及更更远处,那一线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标志着海洋所在的银边。她的手里无意识地捏着窗帘的一角,布料粗糙而干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器械偶尔发出的、低低的运行声,以及床上那个人缓慢而均匀的、靠着呼吸机辅助的呼吸声。

林夕在这里,已经两周了。

奇迹没有发生,但最坏的结局也暂时被推开。他没有在术后关键的72小时内出现致命的感染、难以控制的出血或严重的右心衰。像一艘在暴风雨中被打得千疮百孔、几乎沉没的破船,被勉强拖进了避风的船坞,虽然依旧进水,龙骨歪斜,桅杆尽折,但至少,没有继续沉向黑暗的海底。他闯过了第一道,也是最凶险的鬼门关,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虽然依旧是重症监护后的特护状态。

他的生命体征依靠药物和那台植入体内的左心室辅助装置(LVAD)维持着。装置驱动泵发出持续而低微的嗡鸣,通过他胸前的导线连接到体外控制器和电池包,像一个外置的、冰冷的心脏,不知疲倦地推动着他的血液循环。他大部分时间处于镇静和昏睡状态,偶尔会因为疼痛或不适而微微蹙眉,在护士调整药物或进行护理时,会极其短暂地睁开一下眼睛,眼神空洞而迷茫,无法聚焦,很快又沉入无意识的黑暗。气管插管已经拔除,换成了鼻导管吸氧,但他自主呼吸的力量依然微弱。护士每隔两小时会帮他翻身、拍背,防止褥疮和肺部感染。他瘦得惊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盖着薄被,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像一张被随意铺开的、过于宽大的纸。

顾逢晚几乎每天都来。起初是整日整夜地守在ICU门外,后来他转入病房,她便每天上午准时出现,待到傍晚才离开。她没有像真正的家属那样忙前忙后,那些专业的护理工作由护士完成。她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有时看书(从医院附近小书店买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散文),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或者看着窗外。她很少说话,即使偶尔护士进来操作或医生查房,她也只是简短地点头或回应必要的问题。她成了一个沉默的、固定的背景,像病房里另一件安静的家具。

这种陪伴,没有明确的目的,也谈不上有多少温情。她和林夕之间,那种在夜奔途中建立的、基于共同创伤和极端境遇的奇特共鸣与理解,在他陷入昏迷、生命全靠机器维持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面对的,不再是那个眼神锐利、言语带刺、内心藏着滔天悲伤的男人,而是一具正在与死亡进行漫长拉锯战的、极度脆弱的躯体。这甚至让她偶尔感到一丝无措和疏离。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因为他那句“替我,也替你自己”?因为那封信?还是因为那份在急救时刻被唤醒、如今却无处安放的医生责任?

答案模糊不清。她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某种驱动,留了下来。

此刻,窗外传来隐约的、属于这座滨海小城的声响——远处码头轮船低沉的汽笛,近处街道上摩托车驶过的突突声,还有不知哪家店铺播放的、带着咸湿海风味道的闽南语老歌,旋律悠缓。阳光很好,将窗框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缓慢飞舞。

顾逢晚的思绪,也如同这些微尘,漂浮着,没有定向。她想起刚过去的那个上午,主治医生查房时的谈话。医生指着监护仪上相对平稳的数据,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谨慎:“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LVAD工作正常,肝肾功能没有进一步恶化,感染指标也在可控范围。但远谈不上脱离危险。他自身的脏器功能太差,营养状况极糟,免疫系统脆弱。任何一个小的感染、一次轻微的血栓、甚至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再次把他拖回危险境地。而且,长期卧床带来的肌肉萎缩、关节挛缩、心理问题……都是挑战。未来的路,很长,也很难。”

医生看了看床上毫无知觉的林夕,又看了看顾逢晚,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有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机器可以维持生理机能,但最终能走多远,要看这里。”医生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求生意志?顾逢晚看着林夕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他有吗?在完成对陈年的承诺、卸下十年重负之后,他对这个需要依靠冰冷机器、充满痛苦和不确定性的“未来”,还有留恋吗?她不知道。也许连林夕自己,在倒下之前,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除了医院的水杯、药盒、护理记录单,还放着她带来的两样东西:一个插着几支浅紫色雏菊的简易玻璃瓶(在医院门口花店买的,不贵,但带着点生气),还有那个深蓝色的、装着染血琴弦的绒布口袋。她没有把琴弦拿出来,只是将口袋放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她不知道他如果醒来,看到这个会是什么反应,但她觉得,它应该在这里。

视线从琴弦口袋上移开,不经意间,落在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是一双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曾经,这双手稳定、精准、充满自信,能在方寸之间决定生死。后来,它们背叛了她,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她的整个职业信念都崩塌了。

她缓缓地、试探性地,将右手抬到眼前,五指张开,然后慢慢地、模拟了一个持握手术器械的动作——不是真实的手术刀,只是虚空一握。指尖微微绷紧。

没有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几秒钟,然后换左手,同样的动作。

依旧稳定。

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自从在码头废墟上为他进行心肺复苏、在救护车上协助急救、在手术室外签下那个沉重的名字之后,那曾经如影随形的、细微却顽固的震颤,似乎就悄无声息地减轻了,甚至在她注意力高度集中时,会完全消失。就像过度紧绷的琴弦,在经历了更大的张力考验后,反而松弛了一些。

她收回手,重新交握在一起。掌心有些潮湿。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涌动。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对着空气发抖,不是用来在抽屉里积灰,更不是用来……没完没了地忏悔的。”

“替我,也替你自己,再拿起来一次。”

林夕信中的话,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他笔尖的力度,敲击着她的神经。

她真的还能“拿起来”吗?不是指具体的手术刀(那或许还需要更长的心理建设和专业评估),而是指“医生”这个身份,指那种面对疾病和伤痛、运用知识和技能去干预、去帮助、甚至去搏斗的状态。

在过去的这两周里,她虽然只是沉默地陪伴,但并非全然被动。她会仔细查看护士记录的生命体征数据,会向查房医生询问一些专业细节(她问的问题往往直切要害,让医生都微微侧目),会在护士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时,下意识地观察手法是否规范、有无改进空间。她的专业知识,如同深埋地下的泉水,并未干涸,只是之前被自我封闭的闸门挡住了。而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林夕九死一生的挣扎,以及她自己内心那股被重新搅动起来的暗流,正在一点点腐蚀着那道闸门。

也许……不用一步就回到手术台。也许,可以有别的“拿起来”的方式。

一个念头,像初春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悄然出现,起初细微,却带着不可阻挡的趋势,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在了林夕苍白的手上。那只曾经弹奏吉他、拧动扳手、写下遗书的手,此刻无力地放在床边,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孔和瘀斑,指尖依旧透着不健康的颜色。但就在阳光落下的瞬间,顾逢晚似乎看到,他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又一下。这一次,不仅仅是食指,整个手掌都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丝,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即将醒来的征兆?还是仅仅是脊髓反射?

她立刻起身,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进来。顾逢晚指出了林夕手的微动。护士检查了他的瞳孔、呼吸和基本反应,记录了下来。“有反应是好事,但还不算清醒。我们会继续观察。”护士专业地说完,又出去了。

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但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那一丝细微的动弹,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小石子,漾开了微不可查的涟漪。它提醒着顾逢晚,这具看似毫无生机的躯体深处,生命的火种并未彻底熄灭,它仍在极其微弱地、顽强地燃烧着,与机器、药物、以及无形的命运,进行着沉默而持久的对抗。

她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标志着海洋的银边,在阳光下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芒。初城的天,蓝得澄澈透亮,几缕白云懒散地挂在天际。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床边,俯身,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昏睡中的林夕,轻声说:

“你看,天还亮着,海还在那里。”

这句话没头没尾,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后,她拿起自己的背包,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走出了病房。

她没有直接离开医院,而是沿着楼梯,慢慢走到了住院部一楼的大厅。这里人来人往,比楼上病房区嘈杂许多。有出院的病人被家属搀扶着,脸上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和疲惫;有刚入院的患者带着茫然和焦虑办理手续;有探视的人提着果篮鲜花匆匆而过;也有像她这样,看起来无所事事、只是静静站着的人。

她的目光掠过大厅正面的导诊台,掠过电子屏幕滚动的科室介绍,最终,落在了侧墙上的一块公示栏上。那里贴着一些医院的通知、招聘启事,以及……志愿者招募海报。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海报并不华丽,白底蓝字,写着“初城市人民医院志愿者服务队招募”。下面列了一些服务岗位:导诊咨询、陪伴聊天、协助简单文书、陪伴检查、病区图书角管理……要求很简单:有爱心,有耐心,有相对固定的时间。

顾逢晚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陪伴聊天”和“协助简单文书”这几个字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不是手术刀。这甚至不是任何有正式医疗行为的工作。这只是一些最基础的、辅助性的、琐碎的事情。

但……这或许是一个开始。一个不需要立刻面对手术刀和鲜血,却能重新靠近医院、靠近病人、靠近“医生”这个身份核心——即“帮助”——的开始。一个让她的手和心,重新习惯“有用”、习惯“接触”、习惯“不再逃避”的开始。

海风透过医院大敞的玻璃门吹进来,带着咸腥和阳光的味道,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遥远的海浪声,永恒,有力,冲刷着礁石,也冲刷着时间的岸边。

她站在公示栏前,站了很久。阳光从大厅另一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是流动的人群和声音,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气泡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内心对话。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气息里,带着海风的微咸,也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尘埃落定的意味。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海报,径直朝着医院大门外走去。脚步不急不缓,却比来时,多了几分明确的方向感。

走出医院大门,炽烈的阳光瞬间拥抱了她。她微微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的变化。街道对面,就是那片一直能看到银边的方向。她没有犹豫,穿过了马路,沿着一条向下的小巷,朝着海的方向走去。

小巷曲折,充满生活气息。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荡,窗户里传出炒菜的声响和电视的声音,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猫在墙头懒洋洋地打盹。这一切平凡而生动,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生死博弈的世界,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连接在一起。

走了大约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粗糙的水泥堤岸出现在面前,再往前,就是无垠的、在正午阳光下闪烁着亿万金鳞的大海。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堤岸的乱石,发出舒缓的哗哗声。海风毫无遮挡地吹来,强劲而清新,吹散了医院里残留的一切沉闷气息。

顾逢晚走到堤岸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下。面前是广阔无边的蓝,海天一色,几只海鸥在近岸处盘旋鸣叫。远处有渔船的黑点,更远处,海平线笔直而清晰。

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只是让海风穿透身体,让阳光晒暖皮肤,让海浪的声音充盈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内心那种翻腾的、混乱的、沉重的块垒,正在这辽阔的海天之间,被一点点地吹散,稀释,沉淀。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后的平静,缓缓地弥漫开来。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任由阳光和海风落在上面。

手很稳。掌心有细微的纹路,被阳光照得清晰。

她看着这双手,看了很久。然后,非常缓慢地,将它们合拢,握成了拳头。不是紧张的、防御性的紧握,而是一种带着力量感的、确认般的握拳。

当她再次松开手时,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但眼神深处,那层笼罩了许久的灰翳,似乎被海风吹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点属于她自己的、坚定的光亮。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壮阔而温柔的海,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那个充满人间烟火和生命挣扎的世界里去。

新生,或许不是轰然降临的奇迹。它可能只是一粒种子,在经历过最深的黑暗和寒冷的冬季后,被一缕意外的阳光和一丝解冻的微风触动,于泥土深处,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开始酝酿一次微不足道的萌动。至于能否破土,能否长成,那是以后的事情。但至少,萌动,已经开始了。

上一章 一封手写信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最新章节 下一章 告别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