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方那盏猩红色的“手术中”指示灯亮起时,顾逢晚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双膝的酸软和后背抵着的墙壁有多么冰冷。她几乎是挪到走廊对面那排蓝色塑料椅上的,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椅子硬而凉,坐上去时,能听到自己骨骼因为疲惫而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里是心脏外科手术室的家属等候区。一条不宽不窄的走廊,两边是淡绿色的墙裙,上方刷着毫无感情的白色涂料。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苍白的冷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缺乏血色。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焦虑、以及一种被反复擦拭后依旧残留的陈旧气味。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三簇人分散坐着,彼此隔得很远,各自蜷缩在自己的担忧和沉默里。偶尔有穿着绿色或蓝色刷手服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脚步迅疾而安静,带起一阵微弱的、混合着无菌布料和清洁剂味道的风。
门内,是一个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世界。无影灯下纤毫毕现的术野,器械传递时清脆的咔嗒声,监护仪规律或急促的鸣响,主刀医生简洁而低沉的指令,还有那种高度紧张却又秩序井然的、与死神咫尺之遥的寂静。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针对一颗破碎心脏的、精细而凶险的修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安装一台替代它部分工作的冰冷机器。手术刀会划开林夕的胸膛,打开心包,建立体外循环,然后将那个金属和塑料构成的泵,缝接在他衰竭的左心室和主动脉上。每一步都可能是悬崖。
门外,是等待。是未知。是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时间。
顾逢晚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并非想睡,只是需要将外界过于清晰的、令人不安的视觉信息暂时屏蔽。然而,闭上眼睛,听觉和内心的景象却更加敏锐、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
她首先听到的,是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然后,是远处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某个科室呼叫某位医生;是隔壁等候区压低的、带着哭腔的交谈;是通风系统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还有……时间流逝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能听到秒针一格一格跳过心脏瓣膜的声响,听到生命随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坠入虚无。
她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纸张,不受控制地飞向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每一个瞬间。
便利店外,湿冷的夜风,他蜷缩在阴影里,指尖猩红的烟头明灭。那双抬起来看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星辰,闪烁着濒临熄灭却又执拗的光。“带我去初城,天亮之前。”他声音沙哑,带着玩具枪形状的硬物轮廓抵着她腰侧。她是怎么回答的?对了,是那句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的——“上车”。那一刻,驱使她的,究竟是同病相怜的绝望,还是对一成不变生活的疯狂叛逆?
疾驰的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灵魂都咳出来。他粗暴地拒绝她的关切,吞下那些白色药片,像咀嚼着自己被判死刑的时间。她问他为什么跟一个劫匪走,她脱口而出:“我搞砸了一场手术。”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划开了她自己都小心翼翼包裹的伤口。而他,只是极轻地“呵”了一声,说:“看来今晚,车上的两个人,都不太正常。”
暴雨如注,车轮爆胎的闷响。破旧修车棚下震耳欲聋的雨点声。他讲起小时候和“陈年”在雨里疯跑的故事,嘴角那抹罕见的、真实的弧度。她则想起了自己为了学医而放弃的绘画梦想。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像一万个鼓手在为混乱的过去伴奏。
黎明前沿海公路,电台里飘出的老情歌。他无意识地跟着哼唱,眼神变得遥远而柔和。“我们乐队的开场曲。”他说。音乐是时光的钥匙,一瞬间就把那个坚硬颓废的男人,送回了某个柔软的过去。
废弃码头,晨光初现。他望着那片废墟,眼中光芒灼人。“就是那里。”他说。然后,他说出了那个名字——陈年。以及那个幼稚又沉重的约定。最后,是那句将一切推向终局的忏悔:“我偷走了他的未来……现在,我只是来还他一个过去。”
路边早餐摊,红色的塑料棚,油腻的桌子,喧闹的市井人声。他们坐在矮凳上,吃着油条豆浆。他艰难地吞咽,剧烈地咳嗽,脸色灰败。她却觉得,他们像两个最平凡的亡命之徒。他问:“你的手术刀呢?”她答:“生锈了。”他说:“原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曾经誓死捍卫的战场。”她接上:“而我们都成了自己战场的逃兵。”那一刻,深刻的共鸣无声炸开。
观景台上,他指着初城的轮廓,说“就是那里”时的眼神,温柔得像一句等待了十年的问候。然后,是他按下MP3播放键时颤抖的手指,粗糙的音乐响起时他无声的恸哭和挺直的脊背,以及最后那句对着大海说的——“哥们,我来了。”随即,他像断线的风筝般倒下。
冰冷的码头地面,她跪在他身边,双手交叠,用力按压他单薄的胸膛。海风呼啸,夜色如铁。她的呼喊,救护车的鸣笛,急救室刺眼的灯光,医生凝重的面孔,还有……她在“家属”一栏签下的名字。
所有画面交织、重叠、加速回放,最后凝滞在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上。
顾逢晚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回忆的激烈冲刷而狂跳不止。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林夕。这二十四小时,对他而言,是怎样一种极致浓缩的人生?是用残存的生命力,强行点燃的一场盛大而悲伤的烟花,只为了在夜空最深处,为逝去的挚友,也为自己灰暗的过往,画上一个带着血色的、坚决的句号。
而他,在完成这一切后,是否真的想“回来”?他是否愿意再次背负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面对没有陈年、没有音乐、只有无尽病痛和医疗器械的未来?手术即使成功,等待他的也将是漫长的恢复期,可能的感染、出血、血栓、右心衰……以及终身与一台机器为伴的生活。那真的是救赎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漫长的刑罚?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签下那个字,究竟是对是错。她只是基于一个医者最基本的本能——不放弃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做出了选择。但这份选择背后,是否也掺杂了她自己的私心?那个想要通过“救”他,来弥补自己未能救下手术台上女孩的遗憾?那个想要证明,自己的手还能做点什么,而不是只能颤抖着逃避的隐秘渴望?
她不敢深想。
时间依旧粘稠地流淌。她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初城的天空是一种被雨水洗净后的、清澈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照亮医院院子里绿得发亮的树木和匆匆走过的行人。世界依旧在正常运转,充满生机,与门内那个生死未卜的战场,与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思绪,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看到楼下有家属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慢慢散步,有康复中的病人在做简单的活动,有送餐的车子吱呀呀地经过。这是医院里相对“生”的一面,是挺过危机后,缓慢恢复的日常。林夕……会有机会看到这样的阳光,感受这样的微风吗?
她又走回椅子边坐下,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几条未读信息,来自华城医院的同事,问她今天是否去上班,还有一条是公寓物业催缴费用的通知。那个属于“顾逢晚医生”的、按部就班又死气沉沉的世界,正在试图将她拉回轨道。但她此刻感觉,那个世界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好像她已经在初城这片土地上,随着那场夜奔和这场等待,漂流了很远很远。
她一条信息也没回。只是打开通讯录,找到了林夕的手机号码——那是昨晚在车上,他为了让她设置导航,随口报给她的。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能打给谁呢?打给他,他昏迷不醒。打给他的家人?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除了那个已经逝去的陈年。他是一个真正的、孤独的旅人。
这种认知让她心里的沉重又添了一层。如果手术失败,她可能就是唯一一个,为他送行,甚至处理后事的人。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陌生人。
等待继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她开始无意识地数着对面墙上一块污渍的纹路,听着自己呼吸的节奏,感受着胃部因为紧张和未进食而传来的轻微痉挛。其他等候的家属偶尔发出低语或叹息,护士会出来叫某个名字,带来或好或坏的消息,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或压抑的哭泣。每一次门开,顾逢晚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心脏提到嗓子眼,直到确认出来的不是林夕的医生,才又缓缓坐回去,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次。
这种反复的、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折磨,几乎要耗尽她最后的心神。她想起自己还是住院医时,也曾守在手术室外,等待自己参与手术的病人出来。那时的心情是期待、紧张,带着职业的成就感和对生命的敬畏。而此刻,心情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个人化、更无助、也更……悲凉的等待。她等待的,不仅是一个医学上的结果,更是一个灵魂的归宿,一段疯狂故事的终章,或许也是她自己内心某个困局的出口。
林夕用他最后的生命,给她上了一堂沉默却震耳欲聋的课。
关于如何直面惨痛的过去——他不逃避,不遗忘,用十年时间咀嚼愧疚,最终用一场奔赴来完成忏悔和告别。尽管方式极端,却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真实和勇敢。
关于如何坚守承诺——哪怕那个承诺在旁人看来幼稚可笑,哪怕兑现它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义无反顾。那是他对自己、对友谊、对那段纯粹时光的最后交代。
关于如何面对死亡——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天尤人。在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后,他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释然地说“我来了”。那是一种认清命运、接受结局的坦然,比许多健康人活得都更明白,也更……有尊严。
而她呢?她一直在逃避。用理性的外壳包裹恐惧,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来解释自己的退缩,用日复一毫无意义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她被困在那场失败的手术里,被困在对自我能力的怀疑里,被困在“顾医生”这个身份带来的荣耀与耻辱里。她没有像林夕那样,去直面,去解决,哪怕是用一种毁灭性的方式。她只是把自己缩了起来,成了一个不敢再拿手术刀的“前医生”。
可是,林夕教会她,有些战场,丢了就是丢了,但人不能永远当逃兵。手术台或许是回不去了,或者需要很久才能回去。但“救死扶伤”这件事,并非只有拿起手术刀这一种方式。在码头,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她不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正确的方法进行心肺复苏,清晰地向急救中心报告病情,直到将他送上救护车吗?那一刻,她没有颤抖,没有犹豫,她只是一个医生,在做医生该做的事。她的手,在那一刻,是稳定的,是有力的。
也许,锈迹可以打磨。也许,战场可以转换。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让她冰冷蜷缩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意和松动。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三个。走廊里的光线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从纯粹的冷白,染上了一丝窗外阳光透进来的、淡淡的暖黄。顾逢晚感到口干舌燥,起身去角落的饮水机接了杯水。温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身体的僵硬和紧张。
就在她放下纸杯,转身准备回到座位时,手术室门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顾逢晚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门,缓缓地向内打开。
先出来的是麻醉医生,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然后是两名推着转运床的护士,床上躺着的人被各种管线和被子覆盖着,看不清楚。最后,走出来的是主刀医生,正是之前和她谈话的那位中年医生。他摘下了手术帽,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脸上带着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深深倦意,但眼神里,似乎没有那种宣布噩耗时常见的沉重或回避。
顾逢晚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看着医生朝她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跳上。
医生在她面前停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顿了顿,才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沙哑:
“手术结束了。”
顾逢晚屏住呼吸,等待着后面的判决。
“左心室辅助装置植入术,完成了。”医生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过程……很艰难。心脏条件比预想的还要差,粘连严重,建立循环时血压一度极不稳定,出现了两次室颤,都处理了。装置安装上去,开机后,血流动力学参数……暂时算是稳定住了。”
顾逢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又缓缓松开。暂时稳定……意思是,手术在技术上成功了?人……还活着?
医生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瞬间亮起的、不敢置信的希望,他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即,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但是,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手术成功,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他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顺利脱离呼吸机,能不能扛过术后感染、出血、血栓、右心衰这些并发症,都是未知数。接下来的24到72小时,是最危险的时期。他会在重症监护室(ICU)进行严密监护和支持治疗。”
医生看着她,目光锐利而坦诚:“你要有心理准备。即使闯过了所有难关,他的生活质量也会和以前完全不同。他需要终身抗凝,定期复查,机器需要维护,有发生故障或感染的风险。而且,以他的心脏状况,这个装置可能也只是延长一段时间,最终……可能还是需要心脏移植,但那又是另一个机会渺茫的坎。”
一番话,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笼罩在巨大的、现实的阴影之下。这不是童话故事的完美结局,而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艰辛、前途未卜的新战役的开始。
但,至少,他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虽然有一部分是机器的功劳)。战役,还有得打。
顾逢晚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同时又有一股更加深沉的力量,从心底某个被触动的地方滋生出来。她看着医生,非常缓慢、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她说,声音有些哑,却异常清晰,“谢谢你们。辛苦了。”
医生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护士们推着转运床,朝着ICU的方向缓缓而去。顾逢晚看到,被子边缘露出林夕的一点头发,依旧乌黑,却毫无生气。他的脸被呼吸面罩遮住大半,只看到紧闭的双眼和苍白如纸的皮肤。
她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张载着他生死未卜身躯的床,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手术室的门重新关闭,红灯熄灭,走廊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刚才那场持续数小时的、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从未发生。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金属、血液和紧张汗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顾逢晚缓缓地走回窗边。阳光更加热烈了,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伸出手,让阳光落在自己的掌心。温暖,真实。
林夕的战斗,从码头转移到了ICU。而她自己的战斗呢?似乎,也刚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是逃避,而是面对。面对他的未知命运,也面对自己内心那个锈迹斑斑、却依然渴望发挥作用的“医生”。
漫长的等待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是更加煎熬的、在ICU门外的守望。但这一次,她的心情,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变化。那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做好准备去承担某种长期责任的感觉。
她握紧了落在掌心的阳光,仿佛也握住了某种微弱却坚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