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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城医院

天亮之前,请带我离开这座城

救护车的鸣笛如同绝望的嘶吼,一路撕裂初城黎明前最沉寂的黑暗,最终戛然停止在初城市人民医院急诊部门前那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水泥地上。车门轰然洞开,凛冽的晨风与医院特有的、浓重到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瞬间交织着涌入车厢。外面早已有接到通知的急诊医护严阵以待。

“危重心衰,心脏骤停复苏后,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跟车医生语速飞快地向接诊医生交接,担架床被迅速而平稳地卸下,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急促的咕噜声。顾逢晚几乎是跌撞着跳下车,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刚才救护车上那相对封闭的“战场”已经转移,进入了另一个庞大、冰冷、遵循着完全不同规则的生死系统。

她没有时间喘息或犹豫,本能地紧跟在移动的担架床旁,目光须臾不离林夕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被迅速推向急诊抢救室,身上连接的各种管线随着移动轻轻晃动,监护仪被护士高高举着,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和波形是此刻唯一证明他生命尚未彻底离去的证据。走廊灯光冰冷刺眼,将每个人奔跑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光洁却冰冷的地砖上。四周是其他病患或家属模糊的面孔和压抑的声响,但这一切在顾逢晚高度紧绷的感知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抢救室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将林夕吞没进去,又在她面前迅速闭合,留下一道冰冷的、印着“抢救室,闲人免进”字样的屏障。顾逢晚被隔绝在外。

她猛地停住脚步,站在门外,胸口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而剧烈起伏。一门之隔,里面是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深感畏惧的世界——各种仪器的警报声、医护人员短促有力的指令、器械碰撞的金属脆响……这些声音隐隐穿透门板传来,像一根根细针,刺着她敏感的神经。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血腥、消毒液和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生命挣扎气息的味道。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麻痹感。

不。现在不是时候。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日幽灵,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那扇紧闭的门上。林夕在里面。那个用一把玩具枪“劫持”了她,载着一身绝望和一段沉重过往,穿越三百公里夜雨来到这里的男人,此刻正躺在里面,生死悬于一线。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中拖行。顾逢晚靠在墙上,墙壁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脊背。她环顾四周,凌晨的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却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疲惫的寂静。零星有输液的病人歪在椅子里打盹,家属面色憔悴地呆坐着,清洁工推着拖把缓慢走过,留下湿漉漉的水痕。这一切与她记忆中华城大医院急诊室的喧嚣混乱截然不同,却同样弥漫着疾病、伤痛和未知带来的沉重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目光逡巡,落在顾逢晚身上。他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是刚才送来的那个心衰病人的家属?”医生问,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沉闷。

顾逢晚的心猛地一跳。“家属”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她张了张嘴,那句“我不是”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被咽了回去。她看着医生镜片后那双冷静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他……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医生示意她走到旁边相对安静一点的谈话区,语气凝重:“情况非常不乐观。病人本身是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心脏已经严重扩大,收缩功能极差。这次急性左心衰发作导致心脏骤停,虽然现场复苏和转运途中我们进行了积极处理,暂时恢复了心跳和呼吸,但心功能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更易懂的词语:“他的心脏,就像一台老化严重、零件磨损殆尽的发动机,现在不仅功率严重不足,还随时可能再次熄火,或者……‘爆缸’。我们用了大剂量的强心药、利尿剂,勉强维持着循环,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药物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会对已经脆弱的心脏和肾脏造成更大负担。”

顾逢晚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像冰冷的铅块砸进心里。她完全理解医生在说什么。林夕的心脏,那具曾经为音乐和梦想而剧烈跳动的器官,早已是一具布满裂痕、即将破碎的空壳。能支撑他完成这趟疯狂的旅程,抵达初城,兑现诺言,本身已经是一个近乎奇迹的、透支了所有生命潜能的壮举。

“那……现在该怎么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出奇地平静。

医生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似乎是同情,也似乎是告知最坏情况的决然:“单纯靠药物保守治疗,预后极差,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而且可能就在下一次心衰急性发作时。”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目前,对他而言,唯一可能有一线生机的办法,是进行急诊手术。”

“手术?”顾逢晚的心猛地一沉。心脏手术……她太熟悉了。

“对。考虑到他的年龄和病因,目前最可能有效的方案是植入左心室辅助装置,也就是LVAD。”医生解释道,“这是一种机械泵,可以部分替代衰竭左心室的功能,减轻心脏负担,维持血液循环,为心脏争取恢复的时间,或者……作为心脏移植前的过渡。”

LVAD。顾逢晚知道这个。这是一种用于终末期心衰患者的终极治疗手段之一,创伤大,风险极高,术后管理复杂,费用昂贵。对于林夕这样已经处于多器官功能衰竭边缘、刚刚经历心脏骤停的病人来说,手术本身的死亡率就高得惊人。

“手术风险……有多大?”她问,声音很轻。

医生没有回避,直言不讳:“非常大。麻醉关、手术关、术后感染关、抗凝关、右心衰关……每一关都可能是鬼门关。以他目前的状态,术中发生恶性心律失常、大出血、多器官功能衰竭的概率非常高。即使手术侥幸成功,术后能否顺利恢复,能否脱离呼吸机,能否控制感染和并发症……都是巨大的未知数。坦白说,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三十。甚至更低。”

不到百分之三十。冰冷的数字像一把匕首,悬在林夕的头顶,也悬在顾逢晚的心上。这是一个近乎绝望的概率。但比起百分之百的药物保守治疗死亡率,这又是唯一一丝微弱的光。

“需要立刻决定。”医生看了看手表,语气紧迫,“他的情况等不起。每拖延一分钟,手术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一分。我们需要家属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

家属……签字……

顾逢晚感到一阵眩晕。她不是他的家属。他们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是劫持者与人质,是同路的逃亡者,是彼此秘密的短暂倾听者,是生死边缘的偶然见证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法律甚至社会关系上的纽带。她有什么资格签这个字?有什么资格决定是否将他推上那个成功率极低的手术台?如果手术失败,他死在台上,她将如何自处?如果手术成功,却带来更漫长痛苦的后遗症,她又该如何面对?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她想起林夕在码头上平静地说“哥们,我来了”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心愿已了、再无留恋的释然。他是否愿意再接受这样一场痛苦而希望渺茫的搏斗?他是否还想“回来”?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更猛烈地响起——是他在救护车到来前,她跪在冰冷水泥地上为他做心肺复苏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头;是她看到监护仪上重新出现波形时,那瞬间划过心头的、微弱却真实的悸动;是她作为医生,面对一个尚有年轻生命体征(无论多么微弱)的病人时,那种根植于骨髓里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的职业本能。

还有……她自己。那个被困在失败手术阴影里、连拿起手术刀都会颤抖的顾逢晚。如果此刻她退缩,如果她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害怕再次面对“失败”而选择不作为,任由这个刚刚完成生命最后仪式、其实内心深处或许仍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求生火花(否则为何在码头倒下时,身体还会本能地挣扎?)的年轻人,在药物维持下慢慢耗尽最后一点生命,那么,她将永远无法走出那个阴影。那将是对她医者身份和内心良知的双重背叛。

医生还在等待,目光平静却带着催促。

顾逢晚抬起头,望向抢救室紧闭的门。门后,是那个让她这一夜震撼、悲伤、甚至隐约看到自己某种影子的男人。他没有亲人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此刻,在这座陌生的海边小城,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她,顾逢晚,是他唯一能联系上的、知道他部分故事的人。

她不是家属。

但此刻,她必须成为那个做决定的人。

一股奇异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责任感、深切的悲悯,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从她心底升腾而起,压倒了所有犹豫和恐惧。她看向医生,眼神不再迷茫。

“手术同意书……在哪里?”她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顾医生的冷静,“我签。”

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决定,只是点了点头,对旁边的护士示意了一下。护士很快拿来了一叠文件和各种需要签名的单据。

顾逢晚接过笔,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但她握得很稳。她快速浏览着那些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冰冷风险描述的文字——术中死亡、大出血、栓塞、感染、器官衰竭、装置故障……每一个词都可能成为林夕最终的结局。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与患者关系”一栏。

她停顿了一秒,然后,用力地、清晰地,在上面写下了两个字:

家属。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她的手很稳。没有颤抖。仿佛那个困扰她数月的、细微的震颤,在这一笔一划的承担中,暂时被封印了,或者,被某种更强大的东西覆盖了。

她把签好的文件递给护士。护士核对了一下,转身匆匆走向手术室方向做准备。

医生看着她,口罩上方的眼睛似乎缓和了一丝:“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你……去手术室外面等吧。那边有家属等候区。”

顾逢晚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她看着医生转身走回抢救室,那扇门再次开合,将林夕的身影彻底吞没,也将他推上了通往下一个未知的轨道。

她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签字笔的冰凉触感。急诊大厅的嘈杂仿佛重新涌入耳中,却又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缓缓转过身,按照指示牌的指引,朝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来越稳。走廊很长,灯光依旧冰冷,消毒水的气味无处不在。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即将开始的手术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让他就这样孤独地、在完成夙愿后,悄无声息地熄灭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哪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甚至更低的希望,也要去搏一搏。这不仅是为了林夕,或许,也是为了那个被困在手术台阴影里、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顾逢晚。

她走向手术室,走向那场注定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初城医院新的一天,在晨曦微露中刚刚开始,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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