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中心的接线员还在电话那头重复确认地址,顾逢晚已经扔下手机。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但另一种更滚烫的东西在她血管里奔涌——那是沉寂了数月之久的、属于医生的本能。她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膝盖被碎石子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外套盖在林夕身上,显得那么单薄,他整个人陷在黑暗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灰烬。
“林夕!”她抬高声音,不再是试探性的呼唤,而是命令式的呼喊,同时双手交叠,掌根精准地压在他胸骨下半段。位置、深度、频率——那些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瞬间苏醒,尽管她的指尖仍在细微颤抖,但按压的动作却异常稳定有力。
一、二、三、四……她默数着节奏,身体随着按压的动作规律起伏。每一次下压,都仿佛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脆弱而无力的挣扎,像困在蛛网里垂死的蝴蝶。他的肋骨在她掌下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那是长期疾病和极度消瘦造成的骨骼脆弱。
按压三十次。她迅速俯身,捏住他的鼻子,抬高下颌,打开气道。他的嘴唇冰冷干裂,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嘴唇封住他的口,将空气吹入。那一刻,她闻到他唇齿间残留的、混合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感受到他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冰冷温度。这不是演习,不是模型,这是一个真实的、正在她手下消逝的生命。
第二口气吹入。她立刻抬头,继续胸外按压。循环,不间断的循环。海风撕扯着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脸颊,汗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滑落,滴在林夕苍白的脸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时间在绝对专注的急救动作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像眨眼那么短暂。她的世界收缩到只有掌下这片冰冷胸膛的起伏,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计数声,只有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那些困扰她数月的噩梦——手术台上拉直的监护仪红线、女孩蜡黄的脸、自己颤抖的手——此刻奇异地退散了。不是消失,而是被眼前更真实、更紧迫的生死搏斗挤压到了意识最边缘。此刻,她的战场就在这里,这片冰冷的水泥地,这个濒死的陌生人。
“坚持住……救护车就来了……你听到了吗?”她在按压的间隙喘息着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你不能死在这里……陈年听到了你的歌……他听到了!你他妈给我撑住!”
她不知道这些话他能否听见,但她必须说。仿佛语言也能成为维系生命的绳索。她又想起他说的“弦断了”,想起他握着那根染血琴弦时温柔又绝望的眼神。不,不能就这样断了。至少,不能断在她眼前,断在她这双曾经搞砸过一次的手上。
心肺复苏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经十几分钟。她的手臂开始酸胀,汗水浸湿了内衣,冰冷的夜风一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寒颤。但她不敢停。停下,就意味着放弃。
就在她感觉体力即将透支的边缘,一阵隐约的、不同于海浪的鸣笛声,穿透浓重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救护车!
顾逢晚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更加紧张的情绪攥住了她。她一边维持着按压,一边抬起头,朝着码头入口的方向嘶声大喊:“这里!在这里!快!”
刺眼的车灯如同两柄利剑,劈开黑暗,颠簸着驶入废弃码头。轮胎碾过碎石和杂草,发出噼啪声响,最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急刹停下。车门“哗啦”一声被推开,跳下几个穿着反光背心、动作迅捷的身影。
“病人在哪?”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
“这里!心脏骤停,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急性左心衰发作!CPR进行中!”顾逢晚语速极快地报告,声音因为疲劳和激动而微微发颤,但信息准确无误。
急救人员迅速围拢过来。手电光下,林夕的脸色呈现出骇人的死灰,嘴唇紫绀。一名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立刻接手,检查颈动脉,同时快速询问:“昏迷多久了?有什么病史?用药情况?”
“昏迷大约……十五分钟。扩张型心肌病,心功能IV级。长期服用利尿剂、地高辛、ACEI类药物,具体剂量不详。今晚情绪极度激动,体力严重透支。”顾逢晚迅速回答,同时配合着另一名护士将自动体外除颤器(AED)的电极片贴到林夕裸露的胸膛上。冰冷的凝胶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停止按压!”医生下令。所有人瞬间静止。AED开始分析心律。
寂静。只有海风呼啸,AED发出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顾逢晚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她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紊乱的、快速的低振幅波形——心室颤动。
“建议电击!”AED的电子女声响起。
“所有人离开!”医生确认。顾逢晚和其他人立刻后退。
“充电……200焦耳……放电!”
“嘭!”一声闷响。林夕的身体在床上(实际是地面)猛地弹跳了一下,又落下。
立刻检查。“没有恢复自主心律!继续CPR!”医生声音紧绷,但毫不慌乱。
新一轮的胸外按压开始,由更专业的急救人员进行,节奏更快,力度更稳。护士迅速建立静脉通道,药物被推注进去。另一人开始准备球囊面罩辅助通气。
顾逢晚退到一旁,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刚才持续心肺复苏的疲惫此刻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双腿发软。但她强迫自己站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急救现场。她的手,那双曾经在手术台上背叛过她的手,此刻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颤抖和虚脱感。谢谢
“肾上腺素1mg,静推!”
“收到!”
“准备气管插管!”
“喉镜!”
命令与回应在黑暗中快速交替,器械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手电光和救护车的顶灯交织,将这方小小的死亡战场照得一片惨白。林夕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任由他们摆布,只有偶尔因为电击或强力按压而产生的肢体抽动,证明着他体内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生物电流在负隅顽抗。
顾逢晚看着,看着那根从护士手中接过的、细长的气管插管,在喉镜的光亮下,滑入林夕的口腔、咽喉。那画面让她胃部一阵抽搐,仿佛看到了某种暴力而必要的侵犯。但她知道,这是救命。她看到球囊被连接,有节奏地被挤压,将氧气强行送入他的肺部。她看到监护仪被连接上,屏幕上终于出现了波形——虽然依然混乱、微弱,但至少不再是直线。
“有了!室速!”盯着监护仪的护士喊道。
“准备胺碘酮,150mg,静推,慢!”
药物缓缓推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踩在生死边缘的钢丝上。顾逢晚的心悬在半空,仿佛也随着那紊乱的心电图波形上下起伏。
终于,在又一轮药物和持续的心肺复苏后,监护仪上的波形开始出现变化。那些疯狂乱窜的、细小的颤动波,逐渐变得稍微规整了一些,振幅也有所增大。心率依然极快,但不再是完全无效的室颤。
“恢复自主心律了!窦性心动过速,伴频发室早!”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现场紧绷的气氛微微松动了一瞬。医生迅速检查瞳孔、颈动脉,确认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虽然主要还是依靠呼吸机辅助)。
“快!抬上车!转运!路上继续监护,维持用药!”医生果断下令。
众人协力,小心翼翼地将林夕转移到担架上,固定好,盖上厚厚的保温毯,迅速抬向救护车。他的脸色依旧灰败得可怕,插着管,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像个破碎后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精密仪器。
顾逢晚几乎是踉跄着跟上。一名护士看了她一眼:“你是家属?”
“我……”顾逢晚顿了一下,“我是……送他来的人。医生。”后面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护士点点头:“上车吧,跟车。”
顾逢晚爬上了救护车后厢。车厢内空间狭小,充斥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林夕躺在中央的担架床上,被各种仪器环绕。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氧气面罩下的他,胸廓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弱起伏。急救医生和一名护士守在旁边,密切监视着数据,随时准备处理突发情况。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肆虐的海风和废墟的黑暗。引擎发动,救护车鸣着笛,颠簸着驶离码头,驶向初城的医院。车厢内红灯闪烁,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灭不定。
顾逢晚靠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目光无法从林夕身上移开。他的脸在车厢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脆弱感,仿佛一碰就会碎。那曾经闪烁着各种复杂情绪——绝望、怀念、温柔、固执——的眼睛,此刻紧闭着,了无生气。只有监护仪上不断跳跃的数字和波形,证明着那场惨烈的、与死神的拉锯战仍在继续,只是战场转移到了这移动的铁皮箱里,转移到了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内部。
直到此刻,稍微脱离那极度紧张的环境,顾逢晚才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议,才感觉到冷汗早已湿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过度的体力消耗和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生理反应。她看着自己这双手,就是这双手,刚刚为他做了心肺复苏,协助了急救。它们没有在关键时刻发抖。没有。
救护车在夜色中疾驰,鸣笛声撕破初城沉睡的街道。窗外的街灯和偶尔闪过的霓虹,在顾逢晚疲惫的眼中拉成模糊的光带。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却又异常清晰。这一夜,从华城便利店外的对峙,到三百公里沉默的夜奔,到暴雨坏车,到电台老歌,到废墟忏悔,到油条豆浆,再到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急救……所有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定格在林夕按下MP3播放键时颤抖的手指,和他对着大海说“哥们,我来了”时那平静到极致的侧脸。
他完成了他的救赎。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还了陈年一个过去。那么现在呢?现在这场与死神的搏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他从他自己选择的终点线上拉回来吗?拉回来之后呢?一个没有未来、只有病痛和回忆的残躯?
没有答案。只有监护仪冰冷的滴滴声,和救护车穿透夜色的、孤独而执拗的鸣笛。
顾逢晚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她将颤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试图用指尖的温度相互安抚。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望向担架床上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无论如何,急救还没有结束。战斗,还在继续。她的战场,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手上。这一次,她握住的不是手术刀,而是另一条更脆弱、却也更加坚韧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