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夜色,彻底吞没了废弃码头。远处初城零星的灯火,如同飘浮在黑色绒布上的微弱萤火,遥远而疏离。近处,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和废弃墩柱的基底,发出空洞、单调却又永恒的回响,那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被放大,带着某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海风变得凛冽,呼啸着穿过锈蚀钢架的孔洞和断裂的墙壁,发出高低不一、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尖啸。空气冷得刺骨,带着深海与黑夜混合的、湿润的寒意。
林夕站在那片小小的、由水泥块构成的简陋“祭坛”前,背影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点极其模糊的、属于人形的轮廓,被远处灯塔每隔一段时间扫过的、短暂而苍白的光柱,偶尔勾勒出来,旋即又隐没于更深的黑暗。他面对着大海和夜空,一动不动,像一尊早已风化的石像。顾逢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只有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重而压抑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她的神经。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标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顾逢晚的四肢被寒意浸透,微微颤抖,但她没有移动分毫,只是紧紧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个黑暗中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死死地刻在视网膜上。
然后,她看到那轮廓动了一下。
非常缓慢,非常艰难。林夕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灯塔的光柱又一次扫过,照亮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那只手,正伸向水泥块上那个小小的银色MP3。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光滑的表面,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凸起的播放键。
他的指尖在按键上停留了仿佛永恒般漫长的几秒钟。没有立刻按下。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整个世界乃至与自己的告别。顾逢晚甚至能看到他肩膀极其细微的、压抑的耸动。
终于——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绝对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的机械声响,从那个小小的播放器上传来。
紧接着,是一段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沙沙的电流空白。仿佛机器本身也在迟疑,在哀悼。
然后——
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通过那台便携音箱。那音箱沉默着。声音,是从那台老式MP3自带的、功率微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的。音质粗糙,带着明显的电子噪声和年代久远的损耗感,有些失真,有些喑哑,像是在水下,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这种真实的磨损痕迹,赋予这声音一种撼动人心的、近乎神圣的真实感。
最先响起的,是一段简单、重复、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吉他 riff。不是华丽的炫技,甚至有些笨拙,几个音符固执地循环着,带着布鲁斯的苦涩底色和一点点海风般的咸涩不羁。电吉他的音色有些毛糙,过载开得不大,却恰好营造出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孤独而执拗的氛围。
顾逢晚的心脏,随着这第一个音符的响起,猛地收缩了一下。她认出了这个旋律——就是几个小时前,在疾驰的车上,收音机里偶然飘出的那首老歌的旋律。但此刻听来,又与那时截然不同。那时的歌声来自陌生的电台,带着公共广播的疏离感;而此刻这从陈旧机器里流淌出的声音,是私密的,是血肉的,是带着体温和呼吸的,是只属于“海雾”乐队,只属于林夕和陈年的。
吉他持续着,像一个人在深夜的海边,独自踱步,反复低语。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少年人青涩感却努力模仿着沧桑的男声响了起来,开始吟唱。歌词模糊在电流的杂音和并不出色的唱功里,顾逢晚听不真切具体字句,但她能清晰地捕捉到那声音里蕴含的情感——那是未经世事的莽撞憧憬,是对远方的无知渴望,是对友情毫无保留的信赖,是混杂在故作深沉的歌词底下、属于两个少年最滚烫、最干净的赤子之心。
这就是他们的歌。 顾逢晚无比确定。不是别人的,不是翻唱的,是属于林夕和陈年,属于那个叫“海雾”的、无人知晓的乐队的,唯一的、自己的歌。它粗糙,它稚嫩,它甚至可能旋律简单,但它真实得让人心痛。每一个走音,每一处气息不稳的换气,都成了此刻最悲怆的注脚。
林夕依旧背对着她,面对着大海,一动不动地站着。但顾逢晚看到,在又一次掠过的、短暂的灯塔光束中,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咳嗽,也不是寒冷,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的、无声的恸哭。他的头低垂下去,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指关节在昏暗中泛出死白色。
音乐在继续。进入了副歌部分。旋律变得稍微高昂了一些,吉他扫弦的力度加大,那青涩的歌声也试图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试图冲破什么的努力。歌词隐约能捕捉到“海浪”、“星光”、“永不熄灭的灯塔”、“并肩的船”这样的意象,幼稚,却又纯粹得如同水晶。
顾逢晚的视线完全模糊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她不是为这首歌的艺术性而感动,她是为了这首歌背后所代表的一切——那两个在废墟中做梦的少年,那段被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友谊,那个被车祸碾碎的、本该充满音乐和可能的未来,以及眼前这个用自己残存的生命、穿越十年悔恨的沙漠、终于在此地兑现承诺的、即将熄灭的灵魂。
她能想象,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或许就在这片码头的某个角落,两个少年用简陋的设备录下了这首歌。他们可能为某个和弦争吵,为某句歌词大笑,可能录了一遍又一遍都不满意,也可能在最终按下停止键后,互相击掌,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牛逼的音乐。那一刻的他们,眼中一定闪烁着星辰大海,心中一定充满了对彼此和未来的无限信任。
而此刻,十年后,同样的旋律在这片早已物是人非的废墟上响起,播放给一个永远无法再听到的挚友,也播放给一个即将追随而去的自己。这哪里是音乐?这分明是一场用声音进行的、最惨烈也最温柔的献祭。
林夕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他开始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破碎在风声和海浪声里,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撕心裂肺。他抬起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积压了十年的悲号。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却依然固执地站立着,面对着大海,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首歌,连同自己所有的愧疚、思念、以及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一起传递给彼岸那个沉默的听众。
歌曲进入了间奏。是一段略显生涩却情感饱满的吉他 solo。可以想象,当年演奏这段的,一定是林夕。他的手指在臆想的琴弦上飞舞,将所有的情感倾注其中。而此刻,这录音中的 solo,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着他,拉扯着他,将他带回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顾逢晚再也无法仅仅做一个旁观者。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伤,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正在被往事凌迟的男人。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又停下。她知道,自己不能打扰。这是属于他的时刻,最后的、完整的、不容任何人侵入的时刻。
歌声再次响起,进入了最后一段。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疲惫,一丝沙哑,却更加用力,更加执拗,仿佛要在结束前,将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都燃烧进去。歌词似乎在重复着关于“记住”、“约定”、“无论多远”的誓言。
终于,最后一个吉他音符,在一声略显仓促的、带着回响的拨弦后,消散在空气中。紧接着,是录音结束时,未能及时截断的、几秒钟的空白噪音——可能是当时录音的环境音,也许是码头的风声,也许是他们压抑的呼吸或轻笑。然后,“咔”一声轻响,录音彻底结束。世界重新被绝对的海浪声和风声填满。
但那首歌的旋律,那粗糙而真挚的声音,却仿佛依旧在空旷的码头废墟上盘旋、回荡,萦绕在每一根锈蚀的钢梁之间,渗入每一道冰冷的水泥裂缝,久久不散。
死寂。
比播放前更加深沉、更加沉重的死寂。
林夕就那样站着,捂着脸的手缓缓滑落。他不再颤抖,仿佛所有的力气和情绪,都已随着那首歌,彻底流干。他抬起头,望向漆黑一片、只有星光微弱闪烁的大海深处。灯塔的光束扫过他苍白的脸,顾逢晚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或许已经流干),只有一片荒芜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种……心愿终于了结后的、巨大的空虚。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形,却异常清晰地,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声音和光线的黑暗大海,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哥们,我来了。”
这不是告别。这是告知。是通知一个等待了十年的灵魂:约定的歌,已经放了。欠你的过去,已经还了。现在,我也要来了。等着我。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意念。那一直挺直如标枪般的背影,终于,无可挽回地,缓缓地,向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倾倒下去。
没有声音。像一个慢镜头。顾逢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看到他的膝盖一软,身体前倾,手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划过冰冷的空气。然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声地、沉重地,摔倒在地。
“林夕——!”
顾逢晚的惊呼终于冲破喉咙,嘶哑而尖锐,划破了码头的死寂。她像一枚被发射出去的子弹,猛地冲上前去,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也顾不得疼痛。她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去触摸他的颈动脉。
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脉搏跳动得混乱而急速,像一台即将爆缸的引擎在做最后的挣扎。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呈现出骇人的青紫。
职业的本能,如同被强电流激活,瞬间压倒了一切情绪。那个被心魔困住、不敢再碰手术刀的顾逢晚消失了。此刻跪在冰冷废墟上的,是急诊科医生顾逢晚,是曾经无数次与死神抢夺时间的顾逢晚。
“林夕!林夕!你能听到我吗?看着我!”她一边大声呼喊,试图唤醒他的意识,一边迅速检查他的瞳孔(对光反应极其迟钝),解开他夹克的扣子,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
心跳的声音杂乱无力,伴随着大量湿性啰音——这是急性左心衰、肺水肿的典型体征!他脆弱的心脏,在经历了长途跋涉、情绪的巨大震荡和最后的体力透支后,终于崩溃了。
必须立刻急救!必须叫救护车!
顾逢晚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几乎握不住。屏幕亮起,信号格微弱地闪烁着。这里太偏僻了!
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初城的急救电话——120。电话接通的声音如同天籁。
“喂!急救中心吗?我这里需要救护车!位置在初城东郊,旧码头,废弃的那个!对!有病人,男性,二十八岁左右,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心衰,急性发作,意识丧失,呼吸微弱,脉搏紊乱!情况非常危急!请立刻派车!带强心剂、利尿剂、呼吸辅助设备!快!”
她的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稳定清晰,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准确无误,将最重要的信息在最短时间内传递出去。挂断电话,她看了一眼时间,估算着救护车最快到达的可能时间。太长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可能撑不了那么久!
不能干等!
她迅速观察四周,想将他移动到更平坦、更避风的地方,但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随意移动危重病人可能造成更严重后果。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试图保存一点体温。然后,她跪在他身侧,开始进行心肺复苏的准备工作,同时不断呼唤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肩膀。
“林夕!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听见没有!你给我坚持住!”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决。海风呼啸,夜色如铁,冰冷的星光怜悯地照耀着这片黑暗的角落。那首老歌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作响,而一场与死神的新的赛跑,已然开始。这一次,顾逢晚没有颤抖,她的手,稳稳地,按在了林夕冰冷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