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先是闷雷在天边滚，然后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病房窗户上，蜿蜒出狰狞的水痕
宋亚轩没睡着，止痛针的药效正在慢慢退潮，骨头缝里那点熟悉的、细密的疼又泛了上来，像钝刀子割肉。他没开灯，就着窗外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看着天花板上一块模糊的水渍发呆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地亮起来，推送标题触目惊心：「爆！影帝严浩翔深夜现身医院，疑似密会情人，情绪失控当场落泪！」
下面附着几张高糊的图。暴雨如注的急诊门口，严浩翔身上那件昂贵的黑色大衣被淋得透湿，紧紧裹着怀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通红，蓄满了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惶急和……恐惧。宋亚轩见过严浩翔很多样子，领奖台上的从容，片场里的严肃，甚至是对着他使坏时的恶劣，唯独没见过他这样，像个被夺走了最珍贵东西的孩子，仓皇无措
评论已经炸了锅
NPC我的天！严浩翔哭了？？？这真的是那个冰山影帝？
NPC怀里是谁？！男的女的？！看身形像个男的！
NPC这是出什么事了？车祸？急病？
NPC没人觉得这画面……有种破碎的美感吗？影帝这情绪爆发力绝了……
NPC只有我关心‘情人’是谁吗？藏得够深啊！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又关上，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胃里一阵翻搅，不知道是病情还是别的什么。他记得那晚，疼得实在受不了，以为自己快死了，严浩翔抱着他冲进雨里，手臂勒得他生疼，在他耳边一遍遍低吼“宋亚轩你不许睡”。那声音里的颤抖，他现在还能想起来。只是没想到，会被拍到，会被编排出这样香艳又荒唐的故事
情人。秘密豢养的情人。倒也不算全错。只是这“豢养”的代价，快要付不起了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光泻进来一道，又被迅速掩上。严浩翔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水汽走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他脱了外套，里面是简单的黑毛衣，衬得脸色有些疲惫，但看向宋亚轩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仔细看，底下还压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红血丝
严浩翔吵醒你了？
他声音有点哑，走到床边，放下保温桶，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宋亚轩的额头
严浩翔温度还行
严浩翔饿不饿？炖了点汤，你多少喝点
宋亚轩没躲开他微凉的手掌，只是轻轻偏了下头，看向窗外
宋亚轩看到新闻了
严浩翔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拧开保温桶盖子，鸡汤的香气飘散出来，带着点药材味
严浩翔嗯，张导那边在处理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盛出一小碗，汤色清亮
严浩翔不用管他们怎么说
宋亚轩他们说我是你秘密养着的情人
宋亚轩转回头，看着严浩翔线条冷硬的侧脸，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严浩翔舀起一勺汤，仔细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动作不容拒绝
严浩翔先喝汤
宋亚轩没动，只是看着他。空气有些凝滞，只有雨声敲打着玻璃
半晌，严浩翔放下勺子，碗沿碰在柜子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起眼，目光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着宋亚轩看不太懂的东西，或许是怒意，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更深沉的痛楚
严浩翔那你觉得
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严浩翔我们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呢？宋亚轩也在心里问自己。恋人？好像从来也没真正挑明过。朋友？哪对朋友会这样抵死缠绵又互相折磨。病患与……临时监护人？更可笑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不过是在大学校园的便利店屋檐下。他被困在那儿，没带伞，严浩翔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表演系的宋亚轩，说看了他迎新晚会的演出，很有灵气
那时候的严浩翔已经是电影学院的风云人物，眼神比现在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孤高。他分了一半伞给他，雨声淅沥，两人靠得不远不近，伞却悄悄往他这边倾斜了一大半
后来，严浩翔一路星途璀璨，他也懵懵懂懂跟着，看着他从小透明变成顶流，变成影帝。他们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分吃过一碗泡面，在严浩翔第一次拿到重要配角片酬后去吃了顿奢侈的自助餐，庆祝的方式是回到屋里，就着窗外城市的灯火，笨拙地接吻
他们也吵架，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或者为严浩翔越来越忙的行程，为数月见不上一面。吵得最凶的一次，他摔门而出，严浩翔没追，却在凌晨三点他偷偷回来时，发现那人就坐在漆黑的客厅沙发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看到他，哑着嗓子说：
严浩翔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再后来，就是半年前，他晕倒在排练室。检查，确诊，天塌地陷。严浩翔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工作，陪他辗转各个医院，面对各种冰冷的数据和判决。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被“化疗”“靶向药”“白细胞指数”填满。亲吻变得小心翼翼，拥抱能感觉到彼此骨骼的硌人。严浩翔的烟瘾越来越重，有时候半夜醒来，能看到阳台那个沉默燃烧的红点，和一地寂寥的月光
宋亚轩浩翔
宋亚轩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疲乏
宋亚轩发布会，是下周三吧？
严浩翔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
严浩翔张导催了几次了，不能再拖
那是他冲击第二个重量级影帝的作品，倾注了极大心血，宣传早就启动
宋亚轩是我们……认识七年的那天
宋亚轩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潮湿的空气里
严浩翔猛地攥紧了手指，关节泛白。他当然记得。他甚至在原本的计划里，想过要在那天，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被这该死的病，被日渐逼近的倒计时
严浩翔亚轩
他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严浩翔发布会……我必须去
严浩翔但结束后我立刻回来，我……
宋亚轩我知道
宋亚轩打断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即将消散的水汽
宋亚轩工作要紧。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严浩翔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眼睛，里面盛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着往里灌，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想抓住点什么，想吼，想质问这操蛋的命运，可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宋亚轩冰凉的手，像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严浩翔把汤喝了吧，要凉了
他最终只是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恳求
宋亚轩这次没再拒绝，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热的汤滑过食道，却暖不了四肢百骸
雨渐渐小了，变成缠绵的淅沥。窗外的世界被洗刷得模糊一片。这一晚，两人都没再提新闻，没提病情，也没提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日子。仿佛沉默能暂时掩埋一切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发布会当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宋亚轩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些，上午甚至主动要求严浩翔扶他去楼下小花园坐了坐。他眯着眼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的，落在严浩翔昂贵的西装袖口上
宋亚轩今天天气真好
他说
严浩翔嗯。
严浩翔应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脑子里。他今天穿了宋亚轩最喜欢的那套深蓝色西装，打了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是那个光芒万丈、无懈可击的影帝。只有宋亚轩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和血丝
宋亚轩你快去吧
宋亚轩推了推他
宋亚轩别迟到了
严浩翔没动，握住他推拒的手，很用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下头，很轻、很珍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那个吻，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气息
严浩翔等我回来
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宋亚轩好
宋亚轩笑着答应
看着严浩翔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决的背影消失在住院楼门口，宋亚轩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苍白。他在阳光下又坐了很久，直到护工来催他回去吃药
回到病房，他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个旧了的音乐盒，是严浩翔某一年生日随手扔给他的；几张家常的照片，背景是出租屋或者某个街角；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慢慢把纸展开，是医生前几天和他单独谈话时给的，关于病情发展最可能的预测，和一份建议。白纸黑字，冰冷而客观
他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手机，点开严浩翔的对话框。上面的记录还停留在他昨晚叮嘱对方早点睡。他打字，删掉，再打，再删。最终只发了很简短的一句：「发布会顺利。别担心我。」
几乎是立刻，严浩翔回复过来：「刚到。你好好休息，别累着。等我。」
后面还跟了个笨拙的、与影帝形象极其不符的卡通拥抱表情包，是宋亚轩很久以前强迫他存下的
宋亚轩盯着那个表情包，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按熄了屏幕。他站起身，开始慢慢地、有条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衣服，一点日用品，还有那个音乐盒和照片。他把它们装进一个不大的帆布包里。动作很慢，因为乏力，也因为每动一下，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和决心
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严浩翔的发布会应该正在进行，或许到了媒体提问环节。宋亚轩能想象出他在台上游刃有余的样子，闪光灯如何追逐着他，他又如何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和得体的话语应对一切。他也会提到那个“医院绯闻”吗？会怎么解释呢？
宋亚轩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了。他换下了病号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宽松的毛衣和裤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背上那个小小的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许久的病房，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严浩翔带来的鸡汤味道，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须后水气息
再见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浩翔。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也……不想让你等到那一天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把一室的寂静和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都关在了身后。走廊很长，尽头窗外是漫天燃烧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也短暂得如同幻觉。他的脚步很轻，很慢，却异常坚定，一步一步，走向与那人光芒万丈的舞台截然相反的、未知的黑暗里
而城市的另一端，发布会后台，刚刚结束群访、应付完无数关于“医院神秘人”追问的严浩翔，脸上完美的笑容在走进专属休息室的瞬间崩塌。他扯松了领带，挥退助理，独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心口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空落得可怕，比之前任何一次心悸都要强烈。他猛地掏出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他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冰冷地重复着
严浩翔的手开始抖，他几乎是粗暴地划开通讯录，找到医院护工的电话，拨过去
NPC喂？严先生？
严浩翔亚轩呢？他在病房吗？
他的声音绷得死紧
NPC宋先生？大概一个多小时前，他说想下去散步，就没让人陪……还没回来吗？我去花园找找！
严浩翔找！立刻去找！所有地方！我马上过来！
严浩翔对着手机吼，额角青筋迸起。他挂了电话，一把抓起外套就往外冲，撞开了想要询问的助理和工作人员
车子疯了似的冲向医院，闯了不知道几个红灯。世界在他耳畔呼啸成模糊的一片噪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灭顶的恐慌。他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那个宋亚轩近来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让他心悸的平静和决绝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里嘶吼
手机又响了，是护工，声音带着哭腔
NPC严先生……没找到……病房里……他的东西好像少了一些……
眼前猛地一黑，严浩翔险些握不住方向盘。少了一些东西……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等我吗？不是说好吗！
剧烈的疼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尖锐的刹车声，巨大的碰撞声，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哗啦巨响，混杂着遥远而混乱的人声惊叫……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混沌，无边的混沌。意识像是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偶尔有零星的光点闪过，却抓不住。疼，无处不在的疼，但最疼的地方，好像不在身体某处，而在更深、更空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严浩翔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白色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医院。又进医院了。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大脑猛地一刺，某个名字，某张脸，带着摧心裂肝的焦灼，试图冲破迷雾
NPC浩翔？浩翔你醒了？
耳边是张导如释重负又难掩焦急的声音
NPC感觉怎么样？你别动，身上有伤！车祸……你还记得吗？你闯红灯了……
车祸……是的，车祸。他想起来了，那种疯狂的、要失去一切的恐慌
严浩翔亚……
他张嘴，喉咙干裂灼痛，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
严浩翔亚轩……宋亚轩……
张导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担忧、怜悯，还有一丝严浩翔看不懂的沉重
NPC浩翔，你……你先冷静，听医生说，你脑部受到撞击，有血块压迫，有些事……
严浩翔他在哪？！
严浩翔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攥紧张导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是濒临崩溃的疯狂
严浩翔宋亚轩在哪？！告诉我！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了。张导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声音干涩
NPC我们调了监控……他离开了医院。之后……没有线索。他好像……有意躲开了所有能追踪的方式
走了……真的走了……
严浩翔的手无力地松开，颓然跌回病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随着张导的每一个字，一寸一寸地寂灭下去
张导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道
NPC医生说你这次的脑部损伤，可能会导致一部分记忆的……紊乱或缺失。尤其是……受到强烈刺激相关的部分。浩翔，关于宋亚轩，你……
记忆……缺失？
严浩翔缓缓转过头，眼神茫然，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旅人。宋亚轩……这个名字，为什么一想到，心口就疼得抽搐，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可他的脸……他们的过往……怎么像隔着一层浓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严浩翔他是谁？
严浩翔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空洞的声音问
严浩翔宋亚轩……是谁？为什么我……我这里这么疼？
他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明明被纱布包裹着外伤，可里面的疼，却尖锐而空洞，无法触及，无法安抚
张导愣住了，看着严浩翔眼中真实的困惑和痛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无情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
窗外，天不知何时又阴了下来，厚厚的云层堆积，遮住了所有阳光，预示着另一场风雨的到来。而那个带着他七年记忆和全部温热的人，已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不知所踪。只留下这病房里，一个心口缺了一块、记忆空了一角的影帝，和一个无人能答的问题，在渐起的寒风中，无声盘旋
他们或许都还活着，或许还在某个角落，被同一种无望的爱意啃噬。但命运的齿轮错开了一道罅隙，从此，奔赴与等待，都成了散落风中的、无人接收的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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