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我带着阿殊在御花园的小径上散步,试图让他多接触些鲜活的草木,驱散几分宫墙内的压抑。他刚学会走路不久,小短腿迈得踉踉跄跄,时不时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落叶,攥在小手里摇得沙沙响,脸上满是天真的笑意,眼底的光芒比御花园里的日光还要澄澈。
看着他肆意奔跑、无所顾忌的模样,我的思绪忽然飘回了许多年前的漠北草原。那时我还是受尽宠爱的拓跋公主,不是谁的未婚妻,更不必被世俗礼法束缚,最爱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像一团燃烧的烈焰,不必困于宫墙,不必背负血海深仇,也曾这样天真烂漫地牵着纸鸢在草原上狂奔。风拂过脸颊,掀起裙摆翻飞如蝶,纸鸢在蓝天上飞得老高,身后是族人们的笑声,有时阿耶还会放下手中的政务,站在草原的高坡上看着我肆意奔跑,眉眼间满是宠溺,在我身后高声喊道。
阿耶绒儿,快跑,跑起来!

可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纸鸢的线断了,草原的风停了,阿耶和阿娘不在了,族人不在了,我亲手珍视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只留下眼前这个懵懂的孩子,和我一起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威压。我沉浸在回忆中尚未回神,直到那脚步声停在身后咫尺之处,才猛地惊觉,下意识地将阿殊护在身后。回头时,正撞见纪伯宰深邃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竟也来了御花园,玄色龙袍在斑驳的树影下泛着冷光,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分明已在那里站了许久,将我魂不守舍、沉浸过往的模样尽收眼底。气不打一出来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直直砸在我心上。
纪伯宰绒儿,你就这么不愿意呆在我的身边吗?
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扫过满园草木,语气陡然沉了下去。
纪伯宰这御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你当年所说的模样布置的,可如今你的眼里为何都看不到呢?

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与苍凉。我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拓跋绒儿时过境迁,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阿殊散落的衣角。
拓跋绒儿那时候在王府,我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看庭院的花是艳的,听檐下的风是柔的。可如今呢?血海深仇横在中间,你我之间隔着的是拓跋部数百条人命,还能如从前那般恩爱吗?
阿殊被这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动,从我的臂弯里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直直望向纪伯宰。许是血脉里那份隐秘的牵引,又或许是纪伯宰身上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他竟挣脱我的手,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着纪伯宰跑了两步,仰着小脸,张开双臂,用软糯到极致的声音喊道。
纪殊衡爹爹!
这一声“爹爹”,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御花园的宁静。我浑身一僵,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下意识地想去捂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
纪伯宰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翻涌的厌恶、怒火与委屈瞬间被震惊取代,他死死盯着阿殊,身形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孩子的眉眼,竟与当年王府里笑靥如花的我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像极了他记忆里最鲜活的模样。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缓缓抬起,想去触碰孩子柔软的发顶,可“孽种”二字在心头猛地炸开,那份因血脉牵引而生的悸动瞬间被偏执的恨意覆盖,他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周围随行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地叩首,连大气都不敢喘。我脸色惨白,心脏狂跳不止,看着阿殊懵懂地望着纪伯宰,还在伸着小手想要他抱抱,心头又疼又慌——这声无意的呼唤,不知会给我们母子带来怎样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