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已带了些许凛冽,卷起官道上的尘土,也吹动了马车上悬挂的鸾铃。
元战那日听完书生的说书后,眉宇间便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当即下令和亲队伍与元国士兵即刻启程,一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终于在霜降这日,抵达了元国国都。
车队辘辘驶入城门,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百姓一呦,这是哪家迎亲?好大的排场!
百姓二瞧这仪仗,不像寻常人家。听说是南边燕国来的公主!
百姓二是来和亲的,要嫁给咱们皇上哩!
百姓三公主?那公主好看不?
百姓一怎么不好看!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驿馆当差,说那公主真是仙姿玉貌,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
百姓二真的吗?比咱们元国第一美人柳大家还好看?
百姓一那哪能比!一个是天家贵女,一个是……嘿嘿。总之,看来还是我们皇帝陛下有福气啊!
………………
嘈杂的议论声隔着车帘,模糊地传进来。
我端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衣袖上繁复的缠枝莲纹。
玉芜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心,却仿佛被那一声声“和亲”、“福气”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燕国皇宫那片无忧无虑的梅林,飘回了……有南臣在身边的日子。
(回忆开始)
那是一个春深似海的午后,暖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我循着一阵清越空灵的乐音,走到梅林深处,却见南臣席地而坐,膝上横着一架凤首箜篌,修长的手指在二十三弦间拨动,流淌出我从未听过的美妙旋律。他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温柔。
纯阳公主(惊讶地)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弹箜篌。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他抬眸,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南臣(轻声) 如何?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由衷赞叹。
纯阳公主我甚是喜欢!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纯阳公主(低唤) 公主。
我依偎着他,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他反手轻轻环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南臣公主还是矜持些,若叫旁人看见……
纯阳公主(嘟囔) 这里除了你和我,就只有小白了。
小白是我养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此刻正蜷在南臣的衣摆旁,慵懒地晒着太阳。
南臣笑了笑,不再坚持,只是将我又搂紧了些,指着不远处一树开得正盛的绿萼梅。
南臣你看那里,如何?
纯阳公主很美。冰肌玉骨,清冷卓然。
南臣我猜你一定喜欢。
我转过头,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在他如玉的脸庞上跳跃,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他的眼睛像蕴藏着星河的深潭,鼻梁高挺,唇色淡绯。一时间,竟觉得那树绿梅也失了颜色。
纯阳公主(脱口而出) 但不及你美。
南臣失笑,转过头来,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子。
南臣一个男子,怎么能用‘美’来形容?
纯阳公主(理直气壮) 可你真的很美啊!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比父皇宫里的那些娘娘们都美!
南臣(无奈地摇头) 公主,除了‘美’,你就不会用其他词来形容我了吗?比如‘俊朗’,比如‘英挺’?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我却听出来了,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这时,小白醒了,伸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裙角。
纯阳公主(弯腰将小白抱起) 你看它,是不是被我养得白白胖胖的?比你刚把它从御花园角落里救出来时,精神多了。
南臣(伸手抚摸着小白光滑的皮毛) 是,公主。它很幸运。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小白似乎极为享受,眯着眼,用脸颊蹭着他的指尖,忽然张开小嘴,轻轻含住了他的食指,用乳牙细细地磨着。
纯阳公主(惊呼) 呀!小白,你怎么可以咬南臣的手指!
南臣(任由它咬着,眼底笑意更深) 无妨,不疼。也许……它也像公主那般,为色所迷?
纯阳公主(愣住,随即脸颊飞红) 你、你说什么?
南臣(抽回手指,将小白接过,举到眼前,与那双湛蓝的猫眼对视) 这就叫,有什么样的宠物,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纯阳公主(又羞又恼,跺脚) 南臣!
他朗声笑起来,将小白放回地上。我追着他要理论,他却只是笑着躲闪。
闹了一会儿,天空中忽然飘下点点冰凉。我停下脚步,仰起头。
纯阳公主(惊喜地) 南臣!下雪了!
细碎的、晶莹的雪沫,从灰蓝色的天幕中洒落,落在梅枝上,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的睫毛上。
我张开手臂,深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
纯阳公主(闭上眼,轻声叹息) 这难道就是自由的味道?
南臣走到我身边,解下自己的墨色大氅,仔细地披在我身上,系好带子。
南臣(声音温和) 公主,在皇宫里待着,憋闷了吧?
纯阳公主(低下头) 嗯。母后让我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礼仪、女红、史书、治国策……她说我是燕国的护国长公主,不能像寻常闺秀一般。有时候,真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南臣(沉默片刻,抬手,极其轻柔地拂去我发间的雪粒) 公主,不要有太大压力。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一道暖流,注入我心间。
南臣无论如何,我一直在你身边。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仿佛含着泪光。
我心中一动,那股积压许久的依赖与眷恋汹涌而出。
纯阳公主(望着他,认真地说) 南臣,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耳根微微泛红,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
南臣(轻咳一声) 女孩家……矜持些。
纯阳公主(破涕为笑,故意拉长声音) 是——老——夫——子——!
(回忆结束)
纯阳公主“老夫子……”
我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玉芜(轻声提醒) 公主?您说什么?我们快到元国皇宫了。
我猛地回神,眼底的暖意迅速褪去,换上符合此刻身份的端庄与疏离。
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一片巍峨壮丽的宫殿群矗立在视野尽头,金黄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朱红的高墙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
玉芜(指着前方,小声惊叹) 公主,您看!那应该就是元国的宫殿了!好生气派!
纯阳公主(放下车帘,语气平淡无波) 嗯,挺富丽堂皇。
玉芜真好看,感觉……感觉比我燕国的皇宫还要高大,还要辉煌呢。
纯阳公主(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再好看,它也不过是……一座更好看的牢笼罢了。
玉芜(神色一黯,低唤) 公主……
她明白我话中的意味,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与无奈。
三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住,外面传来清晰的唱报声。
我知道,已抵达皇宫的正门。沉重的宫门次第开启,仿佛巨兽张开了口。
林毅(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请公主下轿!
我在元国派来的两名婢女的搀扶下,手持一柄泥金芍药团扇,严严实实地遮住面容,缓缓步下马车。
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宫砖上,立刻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礼——那是元国的朝臣、侍卫、宫人,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一位公主应有的风范与尊严。
静立片刻,一名身着深紫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手持明黄卷轴,快步上前,站定。
奉清(拉长声音,高声) 跪——!”
我依言,在玉芜和宫女的搀扶下,姿态优雅地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
奉清皇上有旨——!”
他展开圣旨,声音尖细却清晰地传遍宫门广场。
奉清“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国护国长公主,柔嘉维则,温懿恭淑,才德兼备,贤良淑德。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正三品贤妃,赐号‘贤’。尔其祗勤夙夜,衍庆家邦,翊辅坤仪,永膺多福。钦此——!”
纯阳公主(垂下眼帘,声音平稳) 谢皇上恩典。
我俯身,行叩拜大礼。
纯阳公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清(合上圣旨,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上前虚扶) 贤妃娘娘快快请起。皇上说了,娘娘一路劳顿,不必即刻谢恩,且先回宫好生歇息。
我顺势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奉清。
纯阳公主有劳公公。不知,皇上安排我在何处居住?
奉清(躬身回答) 回娘娘的话,是朝阳宫。那可是离皇上寝宫不远的好地方,日光充足,景致也好。
他说着,转向身后两名垂手侍立的宫女。
奉清知书,知琴,你们俩还不快快扶着贤妃娘娘到寝宫里去!好生伺候着,若有怠慢,仔细你们的皮!
知书 (与知琴一同屈膝) 是,奉公公。
知琴(上前一步,恭敬地) 贤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纯阳公主玉芜,走吧。
纯阳公主是,公主。
我跟在知书和知琴身后,玉芜紧随我侧后方。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高高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条,脚步声在空旷的廊庑间回响,更添几分寂寥。
我打量着沿途的景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彰显着元国的强盛与皇家的威仪。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打破沉默。
纯阳公主不知我宫里有几位伺候的人?
知书(略微放缓脚步,侧身恭敬地回答) 回禀娘娘,朝阳宫内按制配备,共有六名宫人。分别有一掌事嬷嬷,一贴身宫女,一梳洗宫女,二针线宫女,一洒扫宫女。此外,还有两名负责粗使和守门的太监。
纯阳公主原来如此。倒是齐全。
我的目光落在回话的知书身上,她看起来沉稳得体,言语清晰。
纯阳公主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知书 奴才名唤知书。
纯阳公主(微微颔首) 知书……你可是念过些书,才取了这个名字?
知书 (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恭顺) 娘娘明鉴。奴婢幼时家中尚可,曾随兄长认过几个字,读过《女诫》、《千字文》之类。入宫后,蒙管事嬷嬷看重,赐名知书。
知琴 (性格似乎更活泼些,笑着插话) 娘娘真是聪慧,一猜就中!知书姐姐可是我们这儿的女秀才呢!
纯阳公主(看向知琴) 那你呢?
知琴 (笑嘻嘻地) 奴婢叫知琴!奴婢手笨,念书不成,就会弹几下子琵琶,伺候娘娘解个闷儿还行!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心中却暗自思忖,这元国皇宫,连派来引路的宫女都如此各有千秋,知书达理,能弹会唱,可见其规制严谨,底蕴深厚。
未来在这“朝阳宫”的日子,恐怕远比想象中更要步步为营。
前方,一座宫苑的轮廓逐渐清晰,朱漆大门上方,“朝阳宫”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
新的牢笼,已经到了。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的手,迈步,踏入了那扇注定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