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染宫闱，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纯阳公主带着玉芜，步履看似平稳，内心却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一路无言地来到了皇后所居的菡萏院。
院内静谧，晚风送来莲叶的清香，却吹不散那份凝结在空气中的沉重。
纯阳公主轻步踏入正殿，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萧皇后端坐于紫檀木雕花椅上的身影。
她微微低垂着眼帘，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清冷与恭敬：
纯阳公主“儿臣，参见母后。”
萧皇后抬眸，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微微抬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温度：
萧皇后“皇儿来了，免礼吧。”
纯阳公主依言直起身，轻轻颔首：
纯阳公主“谢母后。”
她抬眸，目光在萧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细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试探轻声问道：
纯阳公主“不知母后此刻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萧皇后唇角弯起一个惯常的、温和的弧度，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萧皇后“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许久未曾与皇儿好好说说话了。”
然而，纯阳公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在萧皇后的眉眼间丈量，语气中带着不容敷衍的关切与一丝笃定：
纯阳公主“母后，您……不对劲。”
她稍稍上前半步，声音压低，目光紧紧锁住萧皇后的眼睛，不肯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纯阳公主“您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怪，不似往日清亮。还有……您的眼睛，周边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母后，您是不是……哭过了？”
萧皇后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完美无瑕的雍容。
她轻轻摇头，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
萧皇后“皇儿多心了。许是今日风大，吹得眼睛有些不舒服罢了。”
纯阳公主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带着固执的探究：
纯阳公主“是吗？真的……只是风大吗？”
萧皇后避开了女儿清澈而执拗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无边的黑暗能承载她此刻沉重的心事。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萧皇后“皇儿……今日元国使臣前来朝见，提出和亲之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纯阳公主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回答：
纯阳公主“是，儿臣知道。当时元国使臣与父皇在太和殿叙话，儿臣……恰好在屏风之后，听了几句。”
萧皇后的目光重新落回纯阳公主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评估一件易碎的瓷器：
萧皇后“那你可知……元国使臣此次前来和亲，具体的条件是什么？他们……意欲如何？”
纯阳公主摇了摇头，目光坦然：
纯阳公主“儿臣不知。只听了个大概，并未细闻其详。”
萧皇后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沉重的无奈：
萧皇后“皇儿，你自幼聪慧，熟读史书。那么你告诉母后，身为燕国的公主，你生来的职责……是什么？”
纯阳公主几乎是不假思索，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刻在她骨血里的认知：
纯阳公主“爱护燕国子民，守护大燕疆土。享万民奉养，便当承万民之责。”
萧皇后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
萧皇后“是呀……守护疆土，保境安民。可惜……天不佑我大燕，我朝栋梁，南臣将军……已然战败身死。”
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紧紧攫住纯阳公主，
萧皇后“皇儿，你告诉母后，如今我燕国新败，边境不稳，国库空虚……我们……还能拿出什么，来与强大的元国议和？来换取边境的安宁，换取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纯阳公主的目光微微一动，似有波澜泛起，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垂下眼帘：
#纯阳公主“朝政大事，非儿臣所能妄议。儿臣……不知。”
萧皇后循循善诱，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温柔，却更像是一把缓慢推进的钝刀：
萧皇后“皇儿，你不妨……换位思之。若你是那元国皇帝，挟大胜之威，兵临城下之际，你会想要燕国的什么？什么才能让你相信燕国议和的诚意，足以让你暂时收起刀兵？”
纯阳公主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片刻后，她抬起眼，轻声说道，逻辑清晰而冷静：
纯阳公主“若我是元国皇帝……既是为了彰显胜利，也是为了确保燕国诚心臣服，不再有反复……自然是要索取父皇……最宝贵、最难以割舍之物。也唯有此等分量之物，方能体现我燕国议和的决心与诚意之深重。”
萧皇后的目光微微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继续追问：
萧皇后“那我燕国……你父皇最宝贵，最难以割舍的，是什么？皇儿可知？”
纯阳公主的目光依旧平静，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回答道：
纯阳公主“自然是……代表我大燕国祚正统，社稷象征的——传国玉玺。”
萧皇后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痛心，她声音带着引导：
萧皇后“不，皇儿，你再想想……玉玺是死物，是象征。对于一位父亲，一位君王而言，还有什么……是比象征更鲜活，更牵动心肺的‘唯一’？”
纯阳公主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充满了真实的困惑与不解，她看向萧皇后，语气带着求助：
纯阳公主“母后……儿臣愚钝，实在想不到。还请母后……明示。”
萧皇后闭了闭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重新睁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千斤重负：
萧皇后“是‘唯一’……是你父皇，也是母后我……此生唯一的嫡出血脉，是我们的……心头肉。”
纯阳公主的目光骤然凝固！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她娇躯猛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圆睁着，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尖锐的颤抖和质问：
纯阳公主“母后？！您……您说什么？！这个‘唯一’……是……是我？！！”
萧皇后的目光终于无法再与女儿对视，她痛苦地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泪意，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愧疚与沙哑：
萧皇后“对……皇儿。是……是你。是父皇和母后……对不起你……”
纯阳公主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摇摇欲坠。
她看着眼前这位从小疼爱她、呵护她的母亲，只觉得无比陌生。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无法接受的荒谬感：
纯阳公主“母后……你们……你们是要……要送我去和亲？！去那个……逼死了南臣的元国和亲？！”
萧皇后依旧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声音如同秋风中凋零的落叶，带着无尽的无奈与撕心裂肺的痛楚：
萧皇后“皇儿……这是为了燕国千万子民的安宁，为了社稷不再遭受战火蹂躏……你父皇与母后……别无……选择……”
纯阳公主“别无选择……”
这四个字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纯阳公主耳边回荡。她的目光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绝望，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她低声重复着，声音低不可闻，却蕴含着滔天的苦涩与毁灭般的无力感：
纯阳公主“别无选择……好一个……别无选择……”
仿佛在这一刻，她精心构筑的、关于未来、关于承诺、关于爱情的所有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萧皇后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歉意和那令人窒息的“无奈”：
萧皇后“皇儿……原谅父皇母后……我们……真的别无选择……”
“不——！！”
纯阳公主积蓄的悲痛、愤怒、委屈与背叛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利，眼中充满了血丝，那里面有着濒死小兽般的慌乱与深入骨髓的愤怒：
纯阳公主“你们别无选择？！那我呢？！南臣呢？！母后！我答应了南臣要嫁给他的！他尸骨未寒！他是为我大燕战死的！他是为国捐躯的忠烈！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转眼就要把我送去仇敌之国？！你们让南臣如何瞑目？！让我如何自处？！”
萧皇后被女儿激烈的反应刺痛，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更加沉重、更加无奈，却也更加残酷的声音，陈述着那个冰冷的现实：
萧皇后“皇儿……自古以来，家国天下，难有万全之法。忠孝尚难两全，何况儿女私情与江山社稷？‘两权相害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这个道理，皇儿，你……可明白？”
纯阳公主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下。她脸色惨白，摇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纯阳公主“我不明白！我不要明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湖蓝色的宫装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而凄美的弧线，如同被狂风撕裂的云霞。她不再看身后那位痛苦的母亲一眼，脚步凌乱而急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仿佛要逃离这个让她瞬间窒息的世界。
萧皇后的手猛地抬起，伸向女儿离去的方向，指尖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那声呼唤哽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低不可闻、充满了无尽痛楚与愧疚的叹息：
萧皇后“皇儿……”
她的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殿内微弱地回荡，瞬间便被沉寂吞没。
纯阳公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身后是她再也不愿多看一眼的深渊。
她的心中被巨大的愤怒、被至亲“背叛”的绝望，以及对未来无尽的恐惧所充斥，耳边嗡嗡作响，母后那句句“别无选择”如同魔咒，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的指尖冰凉，颤抖得无法自抑。
萧皇后望着女儿那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单薄而决绝的背影，眼中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允许它们落下。
她的手指死死攥住了紫檀木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隐现，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支撑住她即将崩溃的身躯，才能压抑住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母亲的心痛。
……
御花园中，夜色愈发浓重，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映照出前方那道跌跌撞撞的纤细身影，以及身后紧追不舍、满面焦灼的玉芜。
玉芜提着裙摆，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公主失控的步伐，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与害怕：
玉芜“公主！公主您慢些！看着脚下的路，当心摔着！”
纯阳公主的脚步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玉芜，肩膀微微耸动，声音飘忽而沙哑，带着一丝濒临破碎的、微弱的希望，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纯阳公主“玉芜……刚才……刚才母后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对不对？她是在吓唬我的，对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和乞求。
玉芜快步绕到公主身侧，目光紧紧锁住公主苍白而泪痕交错的脸颊，心中痛极。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无比坚定而温柔，给出了她此生最重的承诺：
玉芜“公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您要去哪里……奴婢都会在您身边，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纯阳公主的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听不懂玉芜的话，又像是拒绝接受。她的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前方虚无的黑暗，声音里带着一种固执的自欺欺人：
纯阳公主“玉芜，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母后……母后她一定是开玩笑的……”
她的指尖神经质地蜷缩起来，反复揉搓着袖口的刺绣，
纯阳公主“对，是开玩笑的……等明天……等明天天一亮，我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一切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玉芜看着公主这副模样，眼中盈满了心疼的泪水，她用力点头，顺着公主的话，声音轻柔却带着哽咽：
玉芜“是，公主您说得对……明天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都会好的……”
纯阳公主终于停下了毫无目的的奔跑，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格外清冷孤寂的明月。
冰凉的月光洒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映照出那双曾经清澈灵动、此刻却盛满了巨大迷茫与创伤的眼眸。
她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
纯阳公主“对……明天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那繁复而冰冷的绣纹，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和安定。
在原地呆立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鞋尖，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才仿佛终于从一场噩梦中稍稍抽离。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声音恢复了一种异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纯阳公主“夜深了……我该回宫安置了。”
她转过身，看向一直默默守候在身旁、满眼担忧的玉芜，目光中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雏鸟般的依赖：
纯阳公主“玉芜……我们回去吧。”
玉芜立刻微微欠身，用最坚定的语气，压下心中的酸楚，恭敬应道：
玉芜“是，奴婢遵命。”
主仆二人默默无言，并肩行走在返回寝宫的路上。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寂静的宫道上。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莲池的微香，却吹不散笼罩在她们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玉芜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公主沉默而单薄的侧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立下誓言：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无论公主是哭是笑，是疯是傻，她玉芜，此生定护她周全，生死相随，永不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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