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金碧辉煌的纯阳殿。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映照出纯阳公主那张苍白如玉、却失了魂般的侧脸。
她未曾更衣，依旧穿着白日那身湖蓝色的宫装，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端坐在窗边的雕花木椅上。
纤细冰凉的手指，正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摩挲着手中那只略显粗糙的木镯。
眼神空茫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仿佛透过眼前的烛火，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玉芜（声音低沉，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小心翼翼地禀报） “公主……这，这是南将军……留下的……遗物。”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完，
玉芜“据……据送回此物的南将军亲兵说……这是将军……在最后时刻，亲手交给他们，千叮万嘱……务必、务必……要转交到公主您的手里。”
纯阳公主摩挲着木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指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木镯上那精细而繁复的纹路。
她垂眸，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看去——那竟是一朵全然盛放的莲花，每一片花瓣都被雕刻得脉络分明，栩栩如生，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木头，嗅到那人身上曾带来的、清远淡雅的莲香。
玉芜（看着公主专注的神情，眼眶迅速泛红，声音更加哽咽） “那亲兵还说……这木镯……是南将军利用了所有军务之外的……空余时间，亲手、亲手为您雕刻的……”
玉芜“听说……雕刻了许久……无论白日战事多么紧张，夜里营帐烛火多么昏暗，南将军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时间，坐在案前，一握刻刀……就是几个时辰……”
纯阳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木镯的内侧边缘，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不甚圆滑的划痕，像是刻刀一时失控留下的痕迹。
这道笨拙的瑕疵，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总是身披征尘、来去匆匆的身影，想起他策马奔来时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袂，想起他在点将台上指挥千军万马时那沉稳如山、锐利如剑的英姿。
纯阳公主（喃喃自语，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带着无尽的心疼） “军务那般繁重……战场上瞬息万变，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耗费心神……”
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孤寂寒冷的边关营帐里，就着那一盏如豆的、摇曳不定的昏黄烛光，聚精会神地、笨拙而又虔诚地，对着掌心一块普通的木头，倾注着他所有的温柔与思念。
纯阳公主“这样的时刻……他心里……还想着……要为我雕刻这木镯……”
纯阳的眼眶再也盛不住那盈满的泪水，晶莹的泪珠瞬间涌出，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破碎的光芒。她猛地将木镯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木质硌得她掌心生疼，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个已经远去、再也触摸不到的身影，就能留住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
纯阳公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在问虚无，又像是在质问那个再也无法回答的人） “他……是不是……很爱我？”
她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南臣那深邃眼眸中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想起了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后，回头深深凝望她时，那句沉重如山的“等我回来”。
纯阳公主（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充满了怜惜与痛楚） “他是不是……傻瓜……”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紧握着木镯的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她将那只还带着木头原本微凉体温的木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两颗心重新靠近，就能感受到那个人最后一次有力的心跳。
纯阳公主（闭上双眼，任由泪水决堤，声音破碎不堪） “有这些时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自己多休息一刻……为什么……”
烛火下，她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被巨大的悲伤笼罩，显得格外脆弱，格外孤寂。她死死攥着那只木镯，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她与那个人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一旦松开，便是永恒的失去。
……
回忆如同汹涌的潮水，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将纯阳公主彻底淹没。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云密布、他即将出征前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却带着离别的惨淡。
南臣站在她面前，一身戎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只是那英挺的眉宇间，缠绕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犹豫与沉重。
纯阳公主微微抬眸，目光依旧努力维持着如水般的清澈，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纯阳公主（轻声开口，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 “你不必说……我都明白。”
南臣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她的敏锐，随即那惊讶化作一抹极其苦涩又温柔的笑意。
南臣“原来……公主早已知道臣……想说什么。”
纯阳公主“知道。”
她轻声回应，手指却不自觉地用力，反复摩挲着衣袖上用金线绣制的繁复纹路，试图借此稳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纯阳公主“但是……我不想听。”
南臣的神情微微一滞，唇角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深深的无奈。
南臣“公主……”
纯阳公主（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抗拒） “你大概……又要说些‘好好照顾自己’、‘按时用膳’、‘莫要忧心’……之类的话。”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固执的坚定，
纯阳公主“或者……还会说，若是……若你有个万一……便不必……再等你了。”
南臣的嘴角勉强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毫无喜悦，只有满满的赞许与化不开的怜惜。
南臣“知我者……莫若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郑重的、仿佛誓言般的力量。
南臣“那……公主可能……应允臣吗？”
纯阳公主的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在飞快地思索，又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激烈斗争。
纯阳公主（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倔强） “大概……有的可以，有的……不行吧。”
南臣的神情骤然一沉，眼中那抹担忧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扩散开来。
南臣“公主……”
纯阳公主（猛地打断他，语气突然变得急切而坚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临走之前……不必说这些！不吉利！”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泛起一片白色。
纯阳公主（仰起头，眼中带着最后的、微弱的期盼光芒，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 “你……就不能答应我，一定要打胜仗，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我吗？”
南臣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滞，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片刻后，他郑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南臣“臣……敬遵公主旨意。”
纯阳公主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却带着泪意的弧度。
纯阳公主“记得……一定要平安归来。”
纯阳公主（声音轻柔如微风拂过柳梢，却蕴含着千钧的重量与无尽的期盼） “我……在等你。”
南臣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无比肃穆和坚定，眼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那是属于军人的承诺，也是属于一个男人对心爱之人的誓言。
南臣“臣，遵旨！”
……
记忆的画面再次流转。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全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肃杀的军营。
营帐之外，黑压压的士兵早已列队整齐，冰冷的铠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森然寒光，令人心悸。
杂沓的马蹄声、金属铠甲与兵器的碰撞声、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直冲云霄的肃杀之气，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与火。
南臣独自站在营帐前，身姿如松。他的目光穿透朦胧的晨雾，深邃地望向远方燕国都城的方向。
晨雾缭绕着他挺拔的身影，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一丝深藏的、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下意识地伸手，抚过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指尖缓缓划过剑鞘上熟悉的冰冷纹路，仿佛在最后一次确认这份陪伴他出生入死的重量。
“将军，三军已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开拔。” 副将武安大步上前，抱拳躬身，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南臣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凝望着远方，未曾收回。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纯阳公主的身影——她那清澈如秋水、此刻却定然盈满担忧的眼眸，她那带着倔强与无限期待的声音，她说“我在等你”……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凛冽而带着土腥味的清晨空气，仿佛要将那份蚀骨的牵挂、那份柔软的眷恋，狠狠地、深深地压入心底最深处，用钢铁般的意志封存起来。
南臣（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出发！”
他利落地翻身跃上战马，动作流畅而沉稳，一如他往日每一次出征。
“诺！！” 数万将士齐声应和，声浪如同惊雷，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隆隆响起，如同催征的战鼓。庞大的军队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晨风掠过，卷起干燥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仿佛在为这支奔赴未知命运的军队，奏响一曲悲壮而苍凉的挽歌。
我（纯阳公主）永远记得，在我大燕军队开拔出征的那一天，在那高高的点将台旁，崔季修一袭青衫，迎风而立。
他手握一支竹笛，凑近唇边，悠扬而带着一丝凄清的旋律便流淌出来，回荡在肃杀的空气中——那是我们三人年少时，最常一起哼唱的燕国民谣。
民谣清越婉转，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穿透了层层压抑的雾霭与肃杀之气，直抵每一个听者的心灵深处。
我站在台下，目光穿越重重人群，紧紧地、贪婪地追随着那个身披银甲、腰佩长剑的身影。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英姿飒爽的轮廓，眉宇间是熟悉的坚定与从容，仿佛此行不是奔赴生死战场，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行。
我忍不住跟着那熟悉的笛声，低声哼唱起那首歌谣，声音轻颤，带着诉说不尽的眷恋、担忧与最深的期盼。
那一刻，我的世界里，所有的喧嚣仿佛都瞬间褪去。父皇沉痛的嘱咐、朝臣们忧心忡忡的议论、身边士兵们震天的呐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
我的眼中，只剩下他。
只剩下他策马转身时，那飞扬起的玄色披风一角。
只剩下他于马背上，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她时，那抹若有似无、却足以让她铭记一生的浅淡微笑。
我知道，身为燕国的护国长公主，未来的社稷储君，我本该心如磐石，坚不可摧。我该以国事为重，该将天下安危系于心头，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却彻底背叛了所有的责任与教导。它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沉沦在对那个远去身影无边无际的思念与蚀骨的牵挂之中，无法自拔。
玉芜（不知何时已轻轻走近，她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公主……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把心里的害怕、思念……都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我抬起头看向她，眼中早已是一片氤氲模糊，视线里玉芜关切的面容也变得不甚清晰。
玉芜的眼中充满了怜惜与心痛，她轻轻握住我冰凉颤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却强大的安慰与支撑。
纯阳公主（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全然的脆弱与依赖） “玉芜……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玉芜轻轻摇头，眼中也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她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玉芜“公主，玉芜会永远陪着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
我再也无法强撑，闭上双眼，任由那滚烫的泪水肆意滑落，沾湿了衣襟。
那一刻，我仿佛又清晰地听见了南臣的声音，听见了他临行前那句沉重如山的“等我回来”。
可如今，硝烟散尽，他已远去，天人永隔。
只留下手中这支冰凉的木镯。
只留下这份……永无法再兑现的承诺。
玉芜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每次受了委屈那样，温柔地安抚着我崩溃的情绪。她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玉芜“公主，在玉芜这里，您不必永远坚强，不必强撑……玉芜在这里，永远都在。”
我紧紧、紧紧地握住手中那只木镯，坚硬的木质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仿佛那是他在这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那一刻，我终于彻骨地明白，爱之一字，竟是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心碎，如此……难以割舍。
即便我是燕国尊贵无匹的储君，肩负着江山社稷的重任，也终究无法逃脱这份刻骨铭心、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思念与痛楚。
纯阳公主（将脸埋入玉芜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泣血般的痛楚与无助） “玉芜……我真的很想他……真的好想好想……”
玉芜没有再用言语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坚定地将我拥入她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
她的怀抱，仿佛在这冰冷刺骨的夜晚，为我隔绝了全世界的风雨，撑起了最后一片可以容许我脆弱、容许我哭泣的微小天地。
殿外，夜风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哭泣，更添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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